文:陳敬慈、許少英
新界東北發展的爭議成為社會運動的新焦點,年輕活躍分子的行動,衝擊了主流社會對慣常發展模式的無力感和無奈感。政府發展新市鎮,從沙田、屯門、粉嶺、上水,到今天的古洞,似乎一脈相承,我們已經習慣了。不是我們喜歡商場,但是在新市鎮生活,你只能到商場消費;我們知道房屋已經泡沫化,假如無法入住公屋也不想交貴租,那我們也就只能冒着負資產的風險,用一生積蓄買個房子。
衝擊立法會,卻為我們的想像打開一個缺口,思考問題的根源在哪裏?出路在何方?反對東北發展計劃起碼包含互相交錯的三種含義:
一、反對發展這一社區,要保留美麗的田園生活——也許這是受影響居民及其支持者的立場;
二、反對東北發展,因為這樣會加快與中國內地的融合——這是本土派的議程;
三、反對官商勾結的發展模式,體現港式地產霸權的延續和深化——這是左翼運動的基本立場。
貸款按揭 一生枷鎖
新社運的單議題動員,優點是可以於短時間內把不同意識形態者集合一起,不管成功還是失敗,下次的戰役,有新的議題,必然有新的組合;其弱點也在這種臨時性的合作,往往模糊了不同主張者的內部衝突,難以展示超越單議題的社會遠景想像。著名地理學家大衞.哈維(David Harvey)對當代都市問題的思考,無疑可為我們提供啟示。
哈維的著名文章《圍繞居住環境的勞工、資本和階級鬥爭》寫於1976 年。他的主要觀點是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累積的場所已經不只局限於生產領域,還包括操控工人階級的居住環境(英文原文為Built Environment,包括房屋、道路、污水系統、休憩場所、教育設施等等)。換句話說,我們今天在「工作」和「居住」遇到的剝削,是資本累積這個銅幣的兩面,環環相扣。這是我們思考香港當前問題很好的起點。
香港第一個中產階級私人屋苑美孚新邨雖然可以追溯至1968年,但是私人屋苑迅速發展應該應是1980年代之後的事情,那也是一個工業開始北移、工業投資 開始無利可圖的年代,地產和金融成為資本主要的累積場所。在居住環境場所,無疑我們受到極強的剝削,地產資本在這裏賺取極大利潤,財大氣粗的地產商也就形成霸權。
資本家壟斷生產工具(包括土地),令工人無法掌握自己的生產和生活這兩種環境。哈維提醒大家,為了確保資本主義制度的再生產,資本主義不會無限地剝削工人,因為生產和消費對資本累積同樣重要。他指出,資本家透過在社會形成根深蒂固的置業觀念,把工人階級分化為兩個部分:有置業和沒有置業的。對有置業的來說,他們的短期利益與地產商的利益掛鈎,為了令自己的「物業」不貶值甚或升值,他們犧牲其他人的利益。因此,當社會出現公有化的訴求時,資本家便能很快令到「置業」工人站在他們一方。
此外,與「置業」連帶相關的問題是貸款和按揭的制度,此制度與金融資本的利益緊扣。一般人無法一次過買斷物業,須透過向銀行貸款,支付高昂利息;「置業」表面上讓部分工人變身成為有樓階層,實際上卻加深了金融資本對他們的控制。工人須為「置業」長期負債,並透過不停在市場出賣勞動力來償還。
房屋抗爭 三個層次
地產資本過分榨取利潤,會令我們的生活成本上漲,會導致增加工資的壓力;若工人能成功爭取增加工資,那資本家的生產成本便會上升,資本的累積速度因而減慢,因此,在某些情況下,資本家也會支持工人有關減低居住成本的訴求,例如透過政府推動廉價住屋、土地規劃、建立新市鎮等。
哈維指出工人有關住屋的抗爭可分為三個層次:
一、 企圖以個人在市場中的力量,解決居住的問題,他們讓自己進入資本主義的遊戲,努力提升自己在市場的競爭力,以賺取足夠金錢「置業」,並隨市場的規則來維持或提升物業的價值。
二、 以社區利益為中心的集體抗爭,社區內的居民知道有關居住環境的集體行動,能促進其個人利益,所以他們會訴諸社區的集體行動,抗衡某些影響他們生活環境或物業價值的計劃或投資,在這過程中,他們較容易產生共同的社區意識,此等社區意識和集體行動,很多時透過法律和社區規劃等工具,限制外力對社區發展的影響。
這層次的抗爭比起第一層次的個人式回應當然進步得多,但它對揭示資本主義的剝削還是無力的。哈維指出,這種以社區利益為本的意識和行動的本質,可能令工人階級整體的利益受到狹隘的社區利益割斷和掩蓋。
三、 哈維理解為最理想、最能針對資本主義的抗爭,就是一個工人階級自覺的全面性鬥爭,即包括針對工作、居住及其他形式的結構性剝削的鬥爭,工人既不以個人的方法(即個人的社會及市場力量)來解決資本主義制度引發的問題,也不追求那些分割階級團結、只以社區利益為中心的集體行動,他們追求的,是整個工人階級 vs 資本家的利益,徹底的住屋鬥爭取決於更深次的意識形態的鬥爭,意即工人是否明白居住及工作問題由資本主義制度而起,以及工人階級團結對抗資本主義才是解決 問題的方法。
過去的七八年,香港的重建、遷拆、大型市區建設和規劃如雨後春筍。如哈維所言,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它們絕大部分是為累積資本而服務:清拆菜園村為建高鐵、高鐵為促進跨境資本累積、流動及減低資本家的運輸成本而建;今天計劃中的東北發展計劃,變相向地產商支付高額的投機利潤,並為其創造進一步的商機。
本土運動 重新思考
另一方面,工人在工作上面對低工資、長工時、零散化的剝削,在居住上他們面對樓價如天高的困境,單靠出賣勞動力已不能確保工人能覓得安樂窩,他們得要「投靠」金融資本,向銀行借貸,並繳付近乎一世的高昂利息才能「置業」。為了償還按揭,他們又被迫進一步依附剝削性的勞動市場。這不正是不同類型的資本家(工業資本、土地資本、金融資本)在不同場域中(生產、再生產、消費),以不同形式剝削勞動者的結果嗎?
在這種分析下,我們要認真思考現時香港跟住屋、重建、土地有關的社會運動的方向。過去十年,社會運動者、居民及其他不同人士的投入、付出、血汗,令土地、重建等議題在社會上由隱形變成備受關注,這肯定是一大成果。但運動走到這一刻,若須發展下去,則要更清楚認清對手除了是政府之外,還有其背後的財團,以及應付對手最有效徹底的方法。
我們到底要把運動朝哪個方向走?哈維所說的第一層次策略當然不是社會運動所追求的,而反對東北發展運動雖然在論述上保持多元,但今天仍然以「保家衞土」佔主流,帶有深厚的社區為本的集體抗爭特徵(哈維所說的第二層次)。
如哈維指出,這種缺乏全域的思維無利於擴大團結,爭取每天勞勞役役只為支付昂貴租金或按揭的廣大市民的支持和參與;例如政府正是以「房屋供應緊張,發展東北可以提供住房」這樣的說法,來爭取市民的支持,變相把居民的利益與廣大市民的利益對立起來。
反對中港融合的說法,潛台詞是假如在遠離邊境的地方用同一方式發展就沒有問題,更加沒有指向問題的最核心——以協助資本累積為首要目標的發展模式。反對地產霸權的說法,有走向哈維所期待的第三層次抗爭的可能性,就是回歸一般人的整體生活經驗,去提醒人們是如何在工作和居住環境兩個領域受到剝削的,而這兩個領域又是如何相輔相成,對我們作出控制和奴化。
陳敬慈為香港城市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助理教授;許少英為德國卡賽爾大學政治科學系博士研究生
原載:信報財經新聞 2014-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