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星期日明報》2012年3月11日]
問/芳子 答/劉黎兒
3月11日前的香港,空氣中充滿細碎雨絲,乍暖乍寒,眼前是一片濃重看不穿透的陰霾。
一年前日本福島發生的地震、海嘯和核災,改寫了無數人的生命。
在人們還在反思金融海嘯的前因後果時,大自然猛然騰動,來致命的一棒,重重敲問現代人類社會傲慢而短視的發展邏輯。
站在海嘯與隨之而來的核災難面前,作為倖存者,我們不得不老老實實問自己:生命和存活的真正價值。
旅居日本30年,被譽為情色女王的台灣作家劉黎兒,在3‧11後變身成為反核女王。
四年前,她以香港書展嘉賓身分,第一次踏足香港。
這一次,她受邀請在民間組織舉辦的反核論壇上發言,出席大小不同跟核電有關的座談或對談;同樣從生活現實出發,同樣直接。
曖昧的情色 絕對的反核
「上次來是災前的我,抱着對香港基本的好奇。只是想跟香港人說,我希望提供給華人社會比較多樣的男女關係,比較開放和優質的感情和愛情包括情色的方法論。華人 社會這部分比較絕對,而日本則比較相對,會給對方多一點空間和思考的可能性。華人比較黑白分明,日本則比較容許曖昧的成分存在。我自己寫兩性關係的時候, 覺得沒有什麼東西是絕對的,不能強迫別人要什麼不要什麼。但碰到核災這個主題時,就碰到一個絕對的價值。我以前覺得,絕對的價值是一定不能要的。但核電是 我一輩子第一次碰到不能要的東西,價值是絕對的。我還想告訴別人,你不能要這個東西。在我的人生來說,這是一個很大的改變。」眼前的黎兒讓我有強烈的迫切感。
想像她筆下跳脫從容自由的男女關係,一轉到核電這個議題,就好像在她頸項綁上一條拉得很緊很粗很大的索帶。福島核災發生這十來個月間, 她從生活的現實開始,找出大量有關核電的資料數據,努力筆耕,勤快寫反核文章,接受一個接一個的訪問、出席有關活動,前後出版了針對台灣情况的《我們經不 起一次核災——政府不回答,也不希望你知道的52件事》、《台灣必須廢核的10個理由》和描述核災過程及災後重建的《日本現在進行式》三本書;在這之前, 她聯繫日本的反核團體,促成《核電員工最後遺言﹕福島事故十五年前的災難預告》一書的中文版。
「這一次我緊張多了。311把我整個人改變 了。以前我對核電完全不理解,知識是零。香港跟台灣不一樣,台灣從1985年開始就有阻止興建核四的活動,有較長的反核歷史,有一點基礎。而且,核電不是 那麼單純的事情,背後還有很多利益團體,跟政治跟軍事,多多少少都有關。香港的大亞灣可能在這方面少一點,但在全世界很多地方,背後都是巨大的利益集團。 所以對抗核電,是需要一點覺悟。我這次來,是談我的核電經驗,談核電真相。」利落清晰,就像談她曖昧的兩性關係。早前,她對台灣記者說過,「和情色一樣, 核電問題都牽涉到人生存最基本的部分,所以我很重視,人有免於恐懼威脅的自由。」
生存的價值 荒謬的現實
災難早有啟示,只是 我們習慣選擇聆聽。福島後,身邊一些朋友積極行動:整理相關資料、舉辦公衆教育活動、聲援福島和全球反核行動、跑到電力公司抗議、遊行示威等等。核電離我 們好近,大亞灣和嶺澳核電廠就在咫尺。福島核災難引致的種種社會問題,在大衆傳媒和網路上熱了好一段時間,事實上也從來沒有間斷過。歐洲國家如德國也已經 決定到2022年前關閉所有核電設施。要求香港政府擬定核電廠事故發生撤離方案有過、人們也曾擔心來自日本的食物安全、號稱核能專家被請出場,但說來說 去,就是避談事故發生的應變方案、核廢料處理的問題。對所謂專家和政府的主流能源和發展需要論述,在大衆傳媒的冷效應下,日本和世界對核災現實的異常和荒 謬舉措,好像離我們有點遠,很快成為另一個遠在他鄉的故事,習以為常。近在咫尺的大亞灣,從70年代知道要興建開始就有反核聲音,曾經因為1986年蘇聯 切爾諾貝爾核災難取得上百萬人簽名支持。但人民的反對聲沒有叫停大亞灣。因福島核災再起的反核運動,也一直得不到更多人重視。
「311核災造成的破壞,叫日本政府以及整個國家都束手無策。」黎兒說現實變得很荒謬:依法規定,每平方公尺四萬貝克以上輻射物質的地方屬輻射管制區,區內不能飲水、不能有兒童進出、不能帶區內任何東西出來;但現實全反過來,福島全縣和關東北部的輻射污染,其實比輻射管制區還嚴重,但政府還繼續讓兩百多萬人居住,三十萬名兒童生活在其中、污染的東西搬進搬出。輻射繼續不斷擴散。政府目前只撤走了約12萬人,但迫切要處理的還有產權的賠償,還有清除輻射污染等等。所需要 的資金,遠遠超過整個國家可負擔的能力。「根本遷不動,人們只能自生自滅。」
黎兒家住東京,一家四口在核災後也曾短暫逃到離東京500公里 以外的大阪避難。而在福島縣,一些家庭則是女的帶着小孩離開到比較安全的地方,男的因工作因房屋或其他產業,留下來承受每時每刻比管制區更嚴重的污染。政 府不斷放鬆食品的輻射安全水準,東京的媽媽為小孩準備午餐,拒絕食用學校提供的便當。在家庭、在孩子、在家長老師之間都已經製造很大的矛盾和緊張。
核災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黎兒說核災後,人們通過不同的渠道,看到大量國外資訊,開始不再相信核電是一個不能不要的選擇,人們發覺政府和專家們對核電的認識 只是實驗室的閉門資料,不是現實中日常運作的知識。現實中不能完全排除風險,即便沒有發生核災,核電在正常運作中都會發出輻射,不要說核廢料的處理等等問 題。輻射無色無味,黎兒形容是透明的恐怖,是任何國家都不能承擔的風險和代價。「價值是相對的。其實,有選擇會很辛苦。現在面對生存權這絕對價值,倒是輕鬆。」台灣反核組織在3.11福島核災一周年的今天,發起核電「歸零」遊行。跟發展核電需要的論調相反,「歸零」要說的是「如果繼續有核電的話,我們的財 產就會歸零」。很多日本人,包括黎兒在受污染區中漂亮可愛的家,因核災輻射污染,資產值幾乎化為零。
面對歷史上最大的核災,報道說日本人的 反應卻是出奇平靜,有點麻木而冷淡,尤其在東京。「每天都發生很多很荒謬的事情。核災的後遺症比戰爭的還要嚴重,它已經碰觸到影響到生活中很多細節,可是 它發生在你每天裏,你不能堅持這麼久,你還要活下去呀。在我看來,福島每個人都要搬走,關西人也覺得東京等一些污染比較嚴重地方的人也應該搬走,可是我們只有活在這裏的選擇。對很多福島人來說,他們只有活在福島的選擇。」黎兒說
。
有無奈的、也有無力的;而為了生存,所以沒有選擇;正因為沒有 選擇,就打開層層謊言,並解除深重的無力感:就為了生存。去年9月,著名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發起「告別核電」大型群眾集會;村上春樹在西班牙一個文學頒獎 禮上發表反核宣言。黎兒說現在日本全國有不少訴訟,齊指因核電不安全,不准它們恢復運轉;也有要求營運福島核電廠的東京電力公司高層負責賠償;勝訴率比過去都高。
原來不大採取上街表達訴求,比較服從上級信服政府的日本人,都紛紛選擇上街發聲。「不光是工會,普通人也上街了;不光是左翼人士, 右派也參加了。因為他們覺得受騙了,以前以為發展核電可以讓經濟進步,讓日本變強,但它其實是一個不良經濟在竄,是一個高利貸。他們說這是便宜的,事實上 是我們的子子孫孫都將還不完,還十萬年都還不完的債。反核不是環保界的專利,這是基本的生存權的問題。(日本著名的音樂人)坂本龍一說,在危機中要思考,否則就會被牽着走。」
婦女力量 反核是女性革命
劉黎兒說,在遊行示威的行列中擠滿了媽媽,站在前線的婦女佔了大多數,她們的 防衛能力比男性强。「有人說反核是女性革命。日本大部分男性都生活在組織裏面,要顧全大局。女人則需要考慮生活,她們跟普通人比較接近。其實,很多(災後的)善後工作,都是婦女做的。」黎兒說,編寫前核電員工心聲,讓事實公諸於世的就是一些左翼婦女。在網路上,就有一個女子高中生的反核組織部落格。
一直反思日本兩性關係的黎兒認為日本婦女在過去二三十年間因為經濟獨立,所以比較積極參與社會事務,比較自主。「現在日本社會很不一樣了,30歲以下的女性比男性更多從事一些『成長中』行業,如設計等。這些行業規模比較小,不像傳統行業那麼强調組織。」搜尋關於福島核災的資料時,也確實讀到不少從婦女親身經 驗出發提出的控訴和呼籲。官方說只有幾個人因核災死亡;婦女們訴說自己和家人朋友的身體反應:頭髮指甲牙齒脫落、小孩流鼻血、身體出現無名血瘀、牙關絞痛 等等。網上能看到的紀錄片《核爭議(Nuclear Controversy)》打碎切爾諾貝爾核災的主流官方謊言,指出實際上有大量小孩染上血癌和心臟等相關疾病,婦女誕下畸兒;有受害者組織估計相關死亡人數高達150萬。
受害者有時同是加害者
日本是世界上唯一曾遭受原爆的國家。村上春樹提出受害者有時同是加害者,日本為了經 濟利益,建造大量核電廠,結果帶來福島的核災難。如果不看到這個倫理上的問題,災難將不能避免。「日本不能重犯這個錯誤。」黎兒強調,知道真相是避免犯錯 的關鍵。「大部分人都因為不知道事實,所以不反核……我們要用不同的方法告訴大家真相,發出聲音。」
答﹕劉黎兒
旅居日本30 年,被譽為情色女王的台灣作家劉黎兒,在3‧11後變身成為反核女王。福島核災發生這一年來,她從生活的現實開始,找出大量有關核電的資料數據,努力筆 耕,勤快寫反核文章,接受一個接一個的訪問、出席有關活動,前後出版了針對台灣情况的《我們經不起一次核災——政府不回答,也不希望你知道的52件事》、 《台灣必須廢核的10個理由》和描述核災過程和災後重建的 《日本現在進行式》三本書;在這之前,她聯繫日本的反核團體,促成《核電員工最後遺言﹕福島事故十五年前的災難預告》一書的中文版。
問﹕芳子
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旅居坪洲20年。工作和興趣從新聞到女性到農村到農耕到城鄉互動等議題的書寫的行動參與和實踐。近年多跑中國農村,還有古巴。2009年 合著《敲打天堂的門。古巴》,2010年出版詩畫集《如是。古巴》,以及2011年《Jullay, Ladakh-i(你好,拉達克-人)》。
編輯 蔡曉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