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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文復刻]曾憲冠:談中大理想

答應學生報的同學寫文章,談理想。滿以為命題作文,自小已然,豈料一下筆,才發覺題目並不好做。理想其實是早就完了,要談也不知從何談起。七十年代後期理想開始崩潰,直至冷戰結束,社會主義全面敗北。世紀末,有人說歷史已經終結,歷史既然已經終結,理想還有甚麼好談的呢。

我在八十年代中期進大學,在迎新營裏,一位新認識的校友忽然說:「你覺得大學生有甚麼特別沒有?」他大概是大學生的社會責任角色之類聽得多了,所以有此一問。但我的說話還沒有準備好,他便自己答道:「我想大學生跟普通人也沒有多大分別。」二十年後,當我回過頭去看,知道那時歷史恐怕已經走上了末路,但我那時並不曉得。現實反映到頭腦,有個時間差,笨人自然更是後知後覺,儘管校友已經透露了消息。

中文大學成立四十年,理想大約也經過幾番起落。前二十年我不甚瞭然,只是後來的略知一二。一九八八年左右,中大掀起了一次反四改三的浪潮,烽火台的集會萬頭攢動,好不熱鬧。大家似乎是在捍衛一個理想,可是火熱的情景只屬剎那光輝,其後中大推行學分制,三年四年不再是問題。而耳聞目睹,大多三年結業。因此,置身其中,往往不明歷史的奧妙,而要到事後,才會知道自己落力演出的英雄史詩,原來是一齣鬧劇。我還記得,在那之前不久,還聽說校方執著於通識教育,不會放棄。而我的引申,則通識是四年制的有力支持。

九十年代以前,香港還只有兩間大學。中文大學之有別於香港大學,除了山光水色,便在於它的四年學制,此外就是它以中國文化為標榜。新亞學生時常掛在咀邊的是「珍重珍重,這是我新亞精神」。有些學長一語道破,新亞精神就是反共。然而,我們何曾反共?我不是說共不可反,也無意非議新亞創辦人的懷抱,只是儒家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當日勢成水火是一個事實,「中國文化」的涵義太豐富了。

中學時,聽過一位老師提起中文大學,他故意不把「文」唸成通常的低平聲,卻唸高上聲,成了「抆」。這個玩笑倒也並非不符實際,「新亞精神」太形而上了,「中國文化」須得落實,中「抆」是具體體現。──中「抆」大學面向中「抆」中學的學生,教學可用中「抆」,論文可用中「抆」,學校的工作語言也多以中「抆」。如此說來,中大自成立起便負起了支撐中「抆」的責任,所謂「千斤擔子兩肩挑」,可是,多年下來,不知是不是因為中大「卸膊」,中「抆」在香港步步失守,而無論如何,在這個局面當中,中大不但沒有繼續撐持,反而順水推舟,向它的汪洋大海駛去。據悉,中大不能老是當「二奶」,沒有理由只收次等學生,於是「暫取生」出台了,中大要與港大爭一日之長短,於是競爭策略偷換了教育理念,優等學生搶來教,次等學生沒人要。

現在,中文大學要研究跟科技大學合併,據我的片面調查,相識的校友多不同意,我卻是並無所謂,但只是詫異,為甚麼總聽見反對的聲音,中文大學不就是合併出來的麼?所以,問題在於合併有甚麼意思。有一次,我忽發奇想,想到要是真的合併了,很可能便要改校名,那麼叫做中文科技大學,還是叫做科技中文大學?再一想,中文必得改掉,那倒不是因為那「中國文化」,而是因為那中「抆」。這個中「抆」太礙眼,必除之而後快。後來,在學生報的網頁上讀到金耀基教授的訪問,赫然發現金教授也正有此意,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金教授在若干場合闡釋了合併的考慮,合併是為了增加資源,增加資源是為了聘請國際一流學者來港。簡言之,就是中大要走向國際化。我不知道一流學者是學術一流,還是價錢一流,又或者一流的價錢是否就能買得一流的學術,總之,這麼一說好像把一流學者說成都是金錢掛帥的,未免有喪斯文。

我們從前是不大想到國際化的,所想者無非是中國。八十年代有幾屆的開放日,學生打出的旗號便是「中大──中國人的大學」,也就是說,中大面向中國,為民族的利益而立。(我前幾年才知道,原來香港大學也是為中國而立,只是港大的為中國而立自然有帝國的計算在內。)也許有人會說,國際化便是最符合民族利益的方向,我不敢反對,正如我不敢贊成,只有但願如此。畢竟,我們不知道現在究竟甚麼才是民族的利益、誰是受惠者、誰是受害者。然而,這也許不過是一個中毒太深的人在自言自語,問題早已不成問題,大概由於「承擔著整個民族的光輝」之類唱得多了,自己上了當的緣故。大凡理想,是談談好了,不宜太過,否則要糟糕的。夫子所謂:「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是過來人的肺腑。這是因為理想是無力者的囈語,有力的早就去幹去了,還在談甚麼。譬如中共,幾十年前狠批「全民黨」,現在要來代表資本家了,跟了共產黨一輩子的人不知道會不會覺得理想原是個大騙局,我則以之為二十世紀中國的一個大笑話。可見,理想不是要來談的,卻是要來幹的。來吧,同學們,幹!

曾憲冠

<中大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