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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代人的故事

這是一代人的故事

文:盧日高(進步教師同盟成員)

4月9日,佔中案審結,九名犯人全告罪成。下午,最年長的朱耀明牧師讀出他的陳詞:「在我心中,在法庭的被告欄,是一生牧職最崇高的講壇。」洋洋七千多字,訴說他由童年目睹土地改革運動,後來到香港讀神學,到教會服侍,每一步一足印,側面刻畫出香港時代故事。那天我在下班回家的車上讀這篇陳詞,淚如泉滴,不能自已。每個人生命中有不同的故事,如要以政治參與作為軸心,這五年我應如何論述呢?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龔自珍《己亥雜詩》

時間回到2014年,雨傘運動無法推使政府推行包括公民提名的政改方案,79天的運動以警方清場告終,街頭運動回歸日常生活並非容易適應,令人不想過問世事。幸有一群年輕人滿懷希望打著「命運自主」的口號,躊躇滿志要取得未來的主導權。2016年年初的冬天很冷,但卻無阻年輕人的熱情,我記得某晚上水街頭,一群大學生有如在迎新營呼喊口號,為本土民主前線的梁天琦在新界東補選助選。補選結果是梁天琦一舉取得6萬多票,支持度足以讓他有機會在接下來的大選取得議席。連同2015年區議會選舉,傘後組織奪得20個議席,新興政治陣營氣勢如虹。

可是政治現實而殘酷,儘管《香港人權法案條例》第一條表明,每個人所享受的權利不因政見而被剝奪,但是2016年9月立法會大選前夕,梁天琦等多名候選人,因為曾發表香港獨立的言論而被取消參選資格。幾位新晉議員雖然成功當選,卻因為宣誓問題而導致六位議員被取消議席。2018年的補選,再有周庭因為認同港人自決前途而被取消參選資格,民主派甚至史無前例地,在單議席單票制的地方補選落敗,六個議席只能保住兩席,失去分組點票否決權。當年西九龍高鐵站一地兩檢爭議雖大,但卻在立法會主席嚴限時間、阻止議員發言情況下,只花四日共38小時便三讀通過。民主派的議席佔少數,唯一可用的方法--拉布,都無法拖倒備受爭議的議案,立法會制衡行政機關的功能已告失效。

與此同時,和平遊行的抗議方式變得更無力。據港大民意調查的數字,近年的七一遊行人數只有約三萬人,有次我和幾個朋友在遊行路線開設街站,大約兩小時街頭已可通車。即使是涉及一國兩制的一地兩檢爭議,2018年元旦遊行都只有一萬人,示威如示弱,不少人都質疑和平表達訴求的效用。

2017年開始,示威者出入監獄變成常態。黃浩銘、何潔泓等13名反新界東北示威者,在律政司上訴加刑後,被高等法院判監13個月,坐牢一年多才獲終審法院翻案獲釋。雨傘運動領袖和示威者如羅冠聰、黃之鋒、周永康等,相繼因為闖入公民廣場及藐視法庭而被判監。溫文儒雅的學者陳健民和戴耀廷,因為發起公民抗命而判監16個月。教人心碎的是,一度是政壇新星的梁天琦,因為暴動罪被重判6年監禁,失去重要的事業起步期。同是本土民主前線成員的黃台仰和李東昇,後來證實流亡德國,成為天涯異客。

議會無路可進,抗爭代價沉重,無力感滋長在很多香港人心中。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李賀《雁門太守行》

取消議員議席和參選資格、成功通過一地兩檢條例等事件,社會都相對平靜,無疑為政府注下強心針。2018年一名港人在台灣殺人案成為政府推動《逃犯及刑事事宜相互法律協助(修訂)條例草案》的原因。不論特首林鄭月娥的初心如何,修例賦予特首權力將逃犯移交中華人民共和國,卻是白紙黑字的事實。條例諮詢由2月14日開始至3月4日結束,匆匆只有20日,只及私人遊樂場地契約政策檢討半年公眾諮詢期九分之一。可是,條例爭議卻越滾越大,無論是專業團體如大律師公會、律師公會,商界如國際商會香港區會、美國商會,國際社會如英國、加拿大和美國等,均先後表示憂慮或反對,可是都被特首視為對條例的誤解。

任何人不論其過犯是什麼,都應該免受酷刑,且得到公開公平公正的審訊,這是人道和法治的基本原則。不過中國卻是被聯合國禁止酷刑委員會評為「酷刑和虐待做法仍有很深的根基」的國家,同時中共總書記習近平在今年2月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已表明中國決不走司法獨立的路。是否接受移交逃犯往中國內地,在義務論,是一場道德兩難的判斷,在目的論,是外國人憂慮在香港有機會被移交往中國大陸,到底會對香港造成怎樣的經濟影響。不過巨大爭議當前,3月31日民陣發起反修例遊行,卻只有一萬二千人參加,對見慣市民遊行的政府來說,這個數字毫無壓力。

4月9日,法庭宣判2014年雨傘運動九位領袖罪名成立,朱耀明在他的陳詞結尾說:「如果我仍有氣力,必繼續在教會敲鐘,在世上敲鐘,在人心敲鐘。」「我,朱耀明、戴耀廷和陳健民現在於被告欄宣告:我們沒有後悔,我們沒有埋怨,我們沒有憤怒,我們沒有遺憾。我們沒有放棄。」24日,陳健民教授、戴耀廷教授等鋃鐺入獄。

「他們有的,是對這片土地的愛。」
——周保松〈我們的黃金時代〉

最溫柔的力量,此刻重新喚醒愛這片土地的香港人。對不少香港人而言,雨傘運動爭取民主是要從無到有;反修例守護自由,卻是防止從有到無的背城借一。4月28日「反修訂」遊行,人數升至13萬人。民間反對聲音開始累積,沒想到5月8日,特首林鄭月娥在立法會答問大會竟然豪言議員的質疑「全部都係廢話」。官民對立的氣氛爆發,其後大學、中學校友聯署如雨後春筍,港人決意反對的心堅決,終於6月9日,破主權移交以來大型示威紀錄,103萬人上街遊行反對修例。

記得當晚九時我人在金鐘,從高等法院往下望仍是萬頭攢動。晚上11時人潮未散之際,政府就立即回應:「《條例草案》將於6月12日在立法會恢復二讀辯論。」而立法會在6月12日的議程則寫著:「政府法案二讀(恢復辯論)、全體委員會審議及三讀」。有市民和學生焦慮了,他們擔心立法會可以一日之內完成三讀通過,是故在6月12日立法會大會前,拋下工作甚至考試,趕到政府總部和立法會一帶道路聚集,癱瘓交通以阻止會議;下午更嘗試闖入立法會大樓,希望像台灣太陽花學運佔領立法院,結果爆發大規模警民衝突。警方施放約150枚催淚彈、20發布袋彈及數發橡膠子彈驅散民眾。民眾退向大會堂、力寶中心、太古廣場、演藝學院和溫莎大廈。黃昏時份,我遠在循道衛理香港堂都聞到催淚彈的硝煙。

不過,警方武力清場卻未能完全驅散示威者,反而警察在行動中濫用武力的畫面卻在網絡瘋傳,以「暴動罪」拘捕示威者、製造白色恐怖惹起激憤。那晚我城情緒沸騰,令人想起1970年,美國四名反越戰學生被國民警衛軍槍殺,紐約大學學生從教學大樓窗外扔出寫上「They Can't Kill Us All」的橫幅,悲憤慷慨。龐大民意給政府莫大壓力,6月15日下午,林鄭月娥會見記者,宣布暫緩修例,但始終堅拒撤回。晚上,一名示威者在金鐘太古廣場五樓,向著政府總部掛上要求撤回條例的標語,之後墮下死亡。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魯迅〈憶劉和珍君〉

翌日,香港人扶老攜幼再度湧上街頭,遊行隊伍史無前例地佔據港島北多條道路。滿城黑衫市民東起自北角城市花園,西至中環遮打花園,中段人山人海滿佈於莊士敦道、軒尼詩道、駱克道、謝婓道甚至告士打道,尖沙咀天星碼頭排隊過海的人龍排到文化中心。史無前例200萬人人潮由中午聚集到深夜方才散去。

The whole world is watching. 當晚,特首終於發聲明向全港市民道歉。

執筆之際,運動尚未完結。天風海雨,我城往後的民主、自由、法治、人權如何發展,只能引用魯迅的〈希望〉:「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編織一段五年以來的我城故事,是因為生命本是雜亂無章,非由單一故事組成,若以主題敘事重組活過的經驗,將有助人建構自己身份的結論。一人一記憶,匯集成河,慢慢會凝聚成這座海港城市的集體回憶。這是屬於我們一代人的故事。

(原文刊載於香港電台通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