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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逸於安逸之地而選擇沉默的人

逃逸於安逸之地而選擇沉默的人

「時間會將這一切沖淡,很快就會完結的。」這是一個月多前的同事的預言,一副飽歷蒼桑、目空一切的樣子。

這個中年伯伯,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慈祥的苦笑下,露出細長的魚尾紋,像一些隨著時光流逝而顯得淡然的人生閱歷,隱隱然烙印在臉上。他跟我細數著文革時的童年往事,八九民運時的躁動和熱情,以及成長以來的心理變化。

他說,每個人也有熱血、狂妄的時期,或許,我們此刻正躁動不安,內心跌宕不已,但隔了一段時間後,當我們平靜下來,抽身而出去回看這整件事時,就會發現其當中的盲點,不禁為自己的無知和渺小感到可笑。這是他於八九民運後所領悟到的事。他說,當時,他正正是個大學生,甚麼也没有,只有一鼓熱血。

我從沒有否定他的想法,畢竟,他是個有經驗有能力的長輩,他所經歷的風浪比我多,從那一個火紅火綠的年代的中國社會成長過來,不得不佩服他的韌力。

自跟他相識已來,我都很疑惑,一個曾是非洲孔子學院的院長,並編修過現代漢語詞典的大學講師,到頭來在香港定居,並屈就於當一個中學老師?難道金錢的引誘真的這麼大?見到他舉家從內地搬到本港的私人屋菀,兒子又能入讀直資名校,我知道有些事情,不問也自會領略。

他喜歡香港的自由空氣,欣賞港人爭取民主的勇氣,卻擔憂香港著學生和未來社會的前景。畢竟,大家也不想事件流血收場,誰也承擔不起慘痛歷史的重演。然而,中共不可能會讓步,民主不可能一步登天,而且民主也有其壞處,看看泰國和菲律賓就知道了。某一日吃飯,他如是說,並補充道,一個由土匪出身的政黨,能接納到這麽多意見,已有很大進步了。

或許,他比我更宏觀和有遠見,更了解國情,更具際視野,但我還是不盡認同他的觀點,自知不能說服他,只是笑著點點頭就算了。

我的另一個同事,數年前從北京風塵撲撲地來港工作,於一年前嫁個給一個草根出身的老師,並剛生了個小孩,某次言談間卻發現其北京的父母應是富貴之人,我有點驚訝,並問道,近年來中國內地經濟起飛,何不一家人到回內地發展?

她說,只要你親身到那城市生活過,就知道連說話都要畏首畏尾、擔驚受怕,是多麼可悲的事。

自小,她就在北京成長和讀書,因為天資聰敏而入讀重點中學,從那時起,壓力來了,除了同學間成績上的競爭外,校方更積極鼓勵學校的精英入黨,大學時期亦如此,只有入黨的精英才會受重視,其餘靠邊站。就這樣,她目睹一個個身邊的人相繼入黨,然後在同學半推半就下,她也入黨了。她輕嘆著,說出這些經歷,平日自信而骨碌碌的眼神也不見了,取而代之,是輕輕一抹黯然的神色。

北京的環境再好,也讓她壓迫得喘不過來。最後,她逃逸到香港工作,遇上所愛的人,結婚,定居,享受著安穩和自由的空氣。

她固然知道民主的好,能分清是非黑白;可是,當一個人長期在強大和專橫的政府之下成長和生活,壓根底不會相信民主和公義會出現,縱然這理想多麽美好,終究還是夢,甚至認為抗爭只會帶來更多壓迫。

只要在僅有的自由空間生活便好,她安於現狀,縱然,眼見自由的空間日漸狹小,她也沒有多說甚麼,這種想法和態度,除了對城市沒有太多的感情外,更是對理想的絕望。

沉默,源於那絕望的霉菌在滋長。因為看不見更好的未來,還是默默看著城市個變化就好,反正此刻,人們還有自由,還能生存著。

我看著這些沉默的逃逸者,也隱隱然看出背負在身上的沉重負擔,是個人的,也是民族的,是自私的,也是宏大的。當一個民族被壓迫得太久,連反抗的意圖也沒有,這是多麼可悲的事。他們在憂患中努力抑制自己的敏感的思緒,只為自奮力地保住自己僅有的生命和利益。因為擁有的很少,所以,當這一切都受威脅時,他們一貫的冷靜面具會頓然崩壞,只遺下歇斯底里的吶喊──但這或許不會出現,因為在崩潰之前,他們已習慣帶著麻木的感官去生活,內心早已結冰。

沉默只是逃逸的一個方法。逃逸,只希望能得到安寧的生活,可是,城市的安逸卻很短暫。

當這城市面目全非,要變成一個文明的牢籠之時,我很想問那些從內地移居的同事們,你們還願意留下來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