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言說那無法言說的
——有關香港社區短片系列的感想
文：郭詩詠
向沒有經歷過遷拆的朋友解釋市區重建問題從來是困難的。大概是政府的「宣傳」太過「深入民心」，直到現在，我們仍不時聽到有人以「挑通眼眉」的姿態，批評那些不肯搬走的街坊根本是在討價還價，指責他們借所謂社區感情來博取較高的賠償。
如果一切事情都可以用錢衡量的話，這個世界亦未免太簡單了吧。說到底，高斯定律（Coase Theorem）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當然，我們不會天真到說，錢對於街坊來說是不重要的；但是，我們都明白，確實有些事情比錢更重要。當一個社會以為金錢可以作為交換一切事物的中介，我們該怎麼講述那些無法化約為金錢的經驗？該怎麼言說人與人的關係，人與建築物、街道、以至整個小社區的關係，尋找那失落的合法性？
小寫歷史（histories）或許在今天早已是老生常談了。然而，《藍屋的歲月流情》（2007）、《囍帖街．豈能忘掉》（2009）和《嘉咸．女情》（2009）三齣紀錄片卻證明了，若要超越主流報導對個體真實經驗的化約，小寫歷史始終是好用而有效的理念。小寫歷史寫人的日常生活和平民的喜怒哀樂，重新發掘被大寫歷史所遺忘和踢開的現實，讓一直沒有被重視的、被邊緣化的經驗，浮出歷史地表。
《嘉咸．女情》是「物．流．愛」的工作坊的成果之一，街坊、義工和錄像工作者合作走訪幾位在嘉咸街生活的街坊。紀錄片記錄了雜貨店永和號、勤記粉麵廠、義記菜檔裡三對夫婦的故事。女性在片中是主要受訪者，話題包括婚戀、個人職業、過去和現在的生活、社區關係等；男店主隨興加入，但重要性稍次。在與訪問者的對答中，一眾女性受訪者以非線性的敘述方式、對日常生活細節的敏感，讓紀錄片獲得了豐富的生活實感。她們的回憶和感受，使嘉咸街不再是文件裡名為「H18」的重建項目，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立體的、具有生命厚度的社區。雜貨店、粉麵店裡有兩代人的記憶；菜檔裡不只是陳氏夫婦的心血，更是兩位姊姊的情誼見證；經營菜檔不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而是人與人的互相關懷，是一天一天建立起來的社區關係，菜檔之間也不見得一定同行如敵國。片中的點滴細節，在在見證了生命之不可化約，而社區作為不可重複的生命的存活空間，亦沒有任何交易方式可以換算。一旦毀去，就是無可補償的失落。今天，永和號已經結業，當我們在光影中重遇曾經存在於這個空間的人和事，我們是否應當有所領悟？
如果說《嘉咸．女情》保存了遷拆前的動人故事，那麼，《囍帖街．豈能忘掉》則講述了遷拆後街坊的遭遇。《囍帖街．豈能忘掉》的報導性較強，透過追訪囍帖街街坊在政府強行收地前夕以至搬遷或結業後的去向，揭露官方所謂「原區安置」背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與《嘉咸．女情》不同，《囍帖街．豈能忘掉》直接回應了街坊的權益與城市發展的公義問題。囍帖街在2005年是全城觸目的話題（甚至能讓歌手以同名歌曲迅速竄紅），然而觸目過後，善忘的香港人很快就轉到另一些話題上去了。可是，對於囍帖街上的街坊來說，事情並不就此結束。他們仍要面對將來的生活：以往成行成市互相參考、良性競爭，現在變成了孤軍作戰。恒生決定結業，而新啟達、誠親、全發等幾間印刷公司則轉戰別處，艱苦經營，最後無一倖存。
限於篇幅，《囍帖街．豈能忘掉》在細節的處理上稍遜於《嘉咸．女情》，但作為一齣紀錄片，它使我們可以確切地從街坊的口中得知事情發展之唏噓真相。將街坊「安置」到恍如一潭死水的街道，生意額急跌三分之二，教人如何經營下去？街上質量首屈一指的老鋪被迫結業，熱愛工作的老闆被迫退休，名為恒生而不恒生（長期生存），箇中的辛酸，又豈為外人道？當政府在媒體上一再重複其虛假空洞的大論述，囍帖街街坊以其轉輾而生活在風沙中的瘢痕，見證一個遠為真誠的版本。
至於《藍屋的歲月流情》，它所關心的是石水渠街、景星街和慶雲街上幾幢舊樓的居民。政府將他們的家列為保育項目，以「不適合住人」為理由，要他們搬走。紀錄片記錄了他們組織起來抗爭的經過，帶出維護本土文化、本土經濟、小市民生活，才是香港城市發展的真正方向的信息。在紀錄片的結尾，鏡頭紀錄了街坊在2007年一起舉辦中秋晚會的情況。街坊一起過節，一派恰然自得，有居民回憶起自己昔日如何過節，幾十年前的盛況如在目前，不同年代的月亮也彷彿重疊起來。當主流社會以數字和金額先行、利字當頭，充斥著商業掛帥的論述，這個小片段卻以非常抒情的畫面，具體地呈現出空間、回憶和人的關係：空間讓回憶得以延續，人讓回憶得到保存，而正正是在這個充滿回憶的空間裡，人可以安穩、圓滿地生活下去。
如果將三齣紀錄片連結合起來，我們可以清楚到看到一個清晰的圖景：很多街坊正在很努力生活，很努力地尋求他們心目中的合理生活，很努力地嘗試改變不合理的現狀。當中固然有失敗的時候，但當力量集結，無法言說的必能被言說，而且終有一天，千百個不同的小歷史會匯聚起來，創造不一樣的歷史。
影片資料：
《嘉咸．女情》
拍攝／剪接：Katty Phoebe Maggie Chigi 維怡及影行者
製作：影行者2009／香港／43分鐘
語言：廣東話 中文字幕
為了解丈夫的專長而賣菜的Christine
為協助妹妹渡過難關而免費賣了八年菜的Peggy
帶病來免費協助乾弟弟看檔的Shirley
專門看著門面看了十八年的粉麵廠老闆娘張太
12歲就做了做遮師傅的張晚就婆婆......
就從這些姐姐妹妹的口中,流出一個露天市集盛載的情與義，各種經歷與感受，
重建拆毀的，又豈止是建築物？
一個社區,又豈只止是一幅看不見人的鳥瞰重建範圍圖?
放映時間及地點：
- 2009/10/31（星期六）晚上21:00
地點：海運茶冰廳門外
地址：中環結志街28號海運茶冰廳門外
*同場放映菜園村短片集
- 2009/11/25（星期三）晚上19:30
地點：下午三點
地址：香港九龍旺角上海街600號2/F（旺角地鐵c2出口出直行至上海街右轉）
《囍帖街．豈能忘掉》
拍攝／製作：H15關注組及影行者
2009／香港／35分鐘
語言：廣東話／中文字幕
灣仔利東街土地被市區重建局搶了以後，往日打起這個地方的名聲的囍帖和印刷舖，一個一個地離開、結業，沒有結業的人，失去了他們一起打造的街的名氣，也失去了群眾經濟效應，卻挨著五至九成的生意跌幅，個個叫苦。
然而，市建局卻向公眾講：大部份印刷舖都回到了灣仔區，已經做到了原區安置云云……
放映時間及地點：
- 2009/11/18（星期三）晚上19:30
地點：香港基督徒學會
地址：香港九龍旺角道11號藝旺商業大廈10樓（豪華戲院對面）
*同場放映菜園村短片集
《藍屋的歲月流情》
拍攝／剪接：藍屋居民權益關注組、Stephanie Fung及影行者
製作：影行者
2007／香港／33分鐘
語言：廣東話
藍屋在灣仔屹立多年，有一天市建局和房協說它要「保育」變成博物館，住在裡面的人通通要走。三日人口登記，搞到街坊暈陀陀……幸好由關心街坊權益的朋友與街坊慢慢組織起來，現在官方答應可以先搞安置，後談保育，這樣，想留下的街坊可以留下，想上公屋的街坊可以上公屋，搞保育的人士可以搞保育。這是一大進步，但故事，卻並未完結……
放映時間及地點：
- 2009/11/24（星期二）晚上19:30
地點： 下午三點
地址：香港九龍旺角上海街600號2/F（旺角地鐵c2出口出直行至上海街右轉）
*同場放映菜園村短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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