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在金鐘即興街頭演說的文字紀錄,略作修改及補充。)
一、 很多人認為這次雨傘運動是香港歷史上一次重大的啟蒙運動(字眼或有不同,但意思相近),而每次提起「啟蒙」,我都會想起康德(Immanuel Kant)在1784年寫的《An Answer to the Question: “What is Enlightenment?”》。康德指啟蒙就從自己招致的不成熟之中解放出來。不成熟,因為人類沒有勇氣擺脫別人的引導、影響,並以自己的想法來做決定;這不成熟是自己招致的,因為問題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人類沒有擺脫別人引導的決心與勇氣。康德將人類不能啟蒙的原因歸納成為懶惰與懦弱,正因為懶惰與懦弱,即使人類被欺壓也不會(也不願)覺醒,寧願一輩子不成熟。說到底,不成熟是方便的,隨波逐流就可以了,堅持以自己想法行事往往吃力不討好。康德亦指出,不成熟會漸漸成為人類的本性,因為堅持自己想法的能力會漸漸退化。社會上充滿種種教條與公式,增加人類擺脫社會(其他人)引導的成本。
二、 每一次讀康德的《An Answer to the Question: “What is Enlightenment?”》的首幾段都會感到震撼,儘管我不同意文章後半部關於服從的結論。從康德對啟蒙的定義去看,我們可以在兩個範疇分析這次雨傘運動:一、什麼力量(教條與公式)在阻礙香港人啟蒙﹖二、雨傘革命是否一種啟蒙﹖
三、 第一股阻礙啟蒙的力量是「創造語言」的力量。由「佔中」開始到人大落閘,再到雨傘運動,反政府的都被歸類為激進的滋事者,而激進的就是不理性(政府高舉「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旗幟),滋事的就是破壞社會穩定。然而,我們思考一些更根本的問題:為什麼穩定就一定好﹖激進不可以是社會進步的動力﹖受長年的教育及政府宣傳影響,我們不自覺地將「穩定」、「繁榮」定性為好,而「激進」帶來的一定是破懷。事實上,「穩定」可以是穩定地受欺壓,「繁榮」背後可能是嚴重的貧富懸殊,「激進」可以是徹底改革社會的熱情,但政府透過教育將各種教條與公式灌輸到我們的腦袋,讓我們不再深入思考這些文字背後的底蘊。
四、 最極端的情況是George Orwell在《1984》裡的「Newspeak」,這是一種以權力創造出來的新語言,這跟Michel Foucault 論述的「權力」與「知識」關係一致。特區政府利用權力(透過宣傳、教育、社會機構等等)一直有製造有利政府施政的新語言,而政府就是利用新語言來灌輸教條與公式,阻礙香港人啟蒙。除了「理性」、「穩定」等例子外,「活化」也是一個好例子,過去政府不斷「活化」歷史建築、工廈,但它們真的有被「活化」嗎﹖以尖沙咀水警總部為例,現在就只是將其中一棵大樹標本化,成為香港最大的盆栽,餘下的只有一個高檔商場,這是哪門子的「活化」﹖「活化」二字聽起來好聽,表現上是將奄奄一息或死去的建築重灌生命,事實卻是利用那些建築僅有的生命(或排除工廈裡Band房等新生命),轉化成冷漠的資本活動場所。最近政府重新演繹「法治」也是一個絕佳的例子,雖然支持佔領運動的人不會同意中共與特區政府對「法治」的解讀,但卻說服了不少從不關心政治的香港人。
五、 Foucault 在《瘋癲與文明(Madness and Civilization)》對「權力」與「知識」之間的關係有很有趣的分析。他在著作中追溯瘋顛發展歷程的起點,因為瘋顛此前在文明中仍未被分裂出來-瘋顛、非瘋顛、理性、非理性還是親密地糾纏在一起。可是,自從社會要將瘋顛區分出來開始(瘋癲進一步在十八世紀末正式被定性為精神病),理性與非理性從此不再相干,甚至毫無交流(理性人不再與瘋人交流,並將應付瘋顛的工作交給精神科醫生)。將瘋顛區分的決定並不是自然而成的發展,而是政府運用權力在各政策裡一步一步蹴成的結果。曾經,「理性-瘋顛關係(Reason-madness nexus)」構成西方文化起源的獨特面向;曾經,瘋癲是理性發展的重大助力,但今日卻被理性的人唾棄了。現在,支持激進的人被特區政府反覆打壓,將激進看成瘋癲,政府以理性者自居,製造香港的「Newspeak」,並將激進者分裂出去,甚至拒絕對話(像理性者不願跟瘋癲的人直接溝通,政府與學聯的對話也是苦苦抗爭才出現的)。曾經,激進是改革香港的力量,現在卻淪為被孤立的力量,被受社會壓迫。簡言之,「激進」被視為破壞是因為權力灌輸的教條與公式,而不是因為它真的只會破壞社會,這種灌輪是啟蒙的阻力。
六、 第二股阻礙啟蒙的力量是傳媒。影像對我們的影響遠比我們想像的深遠,而影像很容易被操控,於是傳媒可以透過操控影像來影響大眾。Susan Sontag在2003年出版的著作《旁觀他人的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中對戰爭攝影的本質作出深邃的反思,而她的分析對影像操控有不少創見,例如兩張相同的照片,一張加入了講解而另一張沒有,即使影像相同也會產生不同意思(所以袁志偉那麼在意「拳打腳踢」四個字)。另一個例子,很多戰場上滿佈屍體的慘烈照片都可能是被攝影師「安排」過的。Sontag指照片的局限不少,例如我們看不到鏡頭外的事物,亦聽不到照片外的聲音,而且照片只能抓住不足一秒的影像,操控空間很大,但我們對照片的真實性卻有牢不可破的迷戀(正如現代流行「有圖有真相」的講法)。錄像攝影雖然較補救了部份不足,但仍有相當大的操控空間。
七、 操控影像是傳播教條與公式的絕佳方法,只要將傳媒數目控制在極少數,主流媒體本身就是霸權,為市民洗腦。有人稱這次雨傘運動是時代之間的革命,其中一個徵狀是兩個時代接受資訊的主要渠道不同-老一輩仍靠電視與某些傳統報章獲取資訊,而新一代則依靠網上媒體及新媒體,不受霸權影響,甚至會批評霸權。
八、 媒體操控影像(及資訊)的空間很多,例如在新聞編採的材料選擇、旁白風格,或者將一個娛樂資訊節目突然植入政治分析,都可以做到操控效果。另一方面,Neil Postman在1985年出版的著作《娛樂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 Public Discourse in the Age of Show Business)》對電視文化有深刻的分析,其中包括電視媒體有一種「給我娛樂,其餘免談」的基因,令所有題材(包括嚴肅的題材)都因為要爭取收視而以娛樂方式表達出來。這基因讓電視載不下有深度的分析,只剩下娛樂。如果當權者操控並扭曲語言,將教育與公式以淺白的方法結合操控影像來傳播(甚至以娛樂做糖衣包裝),只要主要的媒體牢牢地被當權者所控制,市民再難走出那思想的監獄。這解釋了為何在時代之爭中,老一輩不能啟蒙、不能理解較複雜的論述,卻只能沉醉於「有外國勢力干預」的肥皂劇式分析;同時解釋了為什麼政府硬要為《基本法》第二十三條立法,以及打擊王維基與其他網上媒體(例如不許《香港獨立媒體》的記者採訪)。
九、 第三個阻礙啟蒙的力量是發展主義。這股力量從上述兩種方法傳播及繁殖,成為香港的主導思想。簡而言之,就是一切只看經濟發展,認為有發展比沒有發展好。真的嗎﹖有趣的是,有好些研究追蹤美國人的快樂水平與經濟發展的關係,發現發展到某個水平後快樂指數就不會再上升-發展與我們的快樂未必完全掛鉤。說到底,發展背後有很多看不見的成本(經濟學的界外效應),例如貧富懸殊、摧毁歷史文物與集體回憶等。就是不計這些;經濟發展與市場也將沒有理會很多背後推動發展的力量,例如家庭主婦及義工,發展主義本身是很狹隘的思考模式。黃子華在十五年前的《棟篤笑》簡潔地以「搵食啫」來總結這思考模式,畫龍點睛。
十、 發展主義對香港人的思考模式有很深遠的影響,例如香港人在發展主義下只看可見的利益而認為看不見的東西(包括自由與公義)不切實際,結果他們寧願接受看得見但千瘡百孔的假發展,而不願意去追求真自由、真公義與法治。這種想法也讓家長視考試為一切,以考試成績來將年青人綑綁在考試上,放棄其他追求。
十一、 在高牆前,當權者阻礙啟蒙的方法層出不窮,而且當權者也有力量讓市民依從那些教條與公式,讓啟蒙在香港遲遲未出現。其他的不說,我們在法律的龐大力量面前就顯得十分渺小。可是,法律是什麼﹖當吳亮星妄顧議會規則時,法律是什麼﹖當有示威者眾目睽睽地被警員圍毆,市民報警變投訴時,法律是什麼﹖當市民為爭取真普選而公民抗命時,法律又是什麼﹖最近我經常想起卡夫卡(Franz Kafka)的短篇《Before the Law》,主角想走進法律的大門,但守門人要他在門外等。守門人說他不知道門裡有什麼,但大概是比他更強的守門人,所以最好的方法是在門外等。主角俯身探望門裡的情況,什麼都沒有,但他還是害怕,於是花了一輩子在門外等,直至死亡。臨時前,主角問守門人,為什麼只有我在等﹖守門人說,因為這大門只為你而開。
十二、 政府現在每天也大談法治,但我們真的了解法律的本質嗎﹖還是因為懼怕而只能與《Before the Law》的主角一樣在法律大門外呆等﹖雨傘運動的啟蒙意義在於有香港人突破恐懼、被灌輸的教條與公式,認真地對法律進行叩問(包括《基本法》及中國憲法)。我們走進了法律的大門,的確有更強的守門人,但我們不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