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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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林德宣醫師在店裡收拾東西,他的兒子、女兒、兩個孫子在旁幫忙,把大小的藥材和雜物放到手推車上的行李箱裡,準備搬回家。醫師太太的腳不方便,是骨刺,站著沒有動手。40年的東西不是一兩下子就能搬光的。
地政署去年12月向衙前圍村最後留守的幾戶人家發出最後通牒,內文大意如下:2016年1月25日前執包袱走人,不然罰100萬和坐牢【註1】。這是自2012年來市建局多番的威逼利誘不果下,政府的最強硬措詞。面對可能的罰款和牢獄之災,林醫師直言「未驚過」。「我在這裡做生意做了40幾年,有什麼沒見過」,他邊寫藥方邊說。
二
林德宣從中山大學醫學院畢業,是50多年前的事。「我17歲考入中山大學,潮洲只有5個人金榜有名,我是最年輕的那個。」說起這些事,他似乎生猛起來,「中山大學醫學院當時全國第一。我讀西醫,但也兼修中醫,學校規定的。畢業出來那前途是光明一片啊!」不過時勢不造人,那會兒恰逢內地文化大革命,政治動盪,行醫賺錢極有可能被當成資本家批鬥。於是他回到香港——他的出生地。「兩地醫療系統不一樣,內地的西醫執照香港不承認,在香港做不了西醫,就做中醫,一樣救人。」
每次看診,醫師診症、開藥方,慢而精;太太抓藥、管帳簿,快而準。這次也不例外。看見他無名指上舊舊的玉戒指,我問:你們幾歲認識的?醫師想了一下,似乎記不起來——然後緩緩用帶潮州話口音的廣東話說:20幾歲認識的。仁生堂中西藥行開業40多年,林太太一直負責店裡財務,「她家族是做生意的,數口很精。」他停下筆,得意地向我笑笑,「她本來不會抓藥,後來為了藥舖生意便學了。」
三
醫師做街坊生意,不收診金,來的都是老顧客,或者受介紹過來的。他憶述,初開業的時間有收過診金,過了一陣子就決定不收,「始終做街坊生意,醫人重要過賺錢。」聊起初開業的情形,仁生堂上一手人家賣糖水,因為衙前圍村村裡的小孩子太「百厭」,經常進店內搗蛋,決定搬走。醫師剛好從內地到港,便向村長買下現今的地舖。「初初做也不很順利」,他坦言,「人流不多,和村民也還沒打好關係,『百厭星』經常入店內搗亂。不過後來熟絡了就好了。」
做街坊生意40年,憑的就是「做得就做,醫得就醫」的精神。這裡面有兩層意思,一是身體還能支持,把小店經營下去,凡事親力親為,自力更生;二是和街坊有深厚情誼,醫人更醫心。從第三層來看,小店已經是衙前圍村的一部分,社區歷史的一部分,村民和街坊記憶的一部分。仁生堂是圍村歷史這棵大樹的一根大分支,眼下這棵樹的枝椏疏落,一片寥寂。仁生堂一天繼續營業,延續的不僅是小店自身,更重要的是無數人的交集和互動形成的網絡——市建局以發展的名義把它粉碎。「做得就做,醫得就醫」,是仁義的精神;市建局則是「拆得就拆,賺得就賺」,還打著「以人為本」的口號,當中的虛偽香港市民心裡清楚。
說起市建局「收購」這潭渾水,醫師往往是一把火。「市建局真的是無法無天,和搶沒什麼分別!」他指出,村民不是不肯搬走,發展也不一定是不好,但市建局提出的復業安排太刻薄【註2】,根本令人無法接受。「而且重建期間也沒有任何安排。我們可以去哪裡?」他很氣憤。每次去看他,必定聽到:「我要求舖換舖(以業主非租客身份復業)!」
即便是眼疾纏身,太太腳患未癒,醫師也堅持與市建局和地政署談判。1月20日,醫師與地政署會面。25日的期限紋風不動,他又要在當天做白內障手術,為了避免清場的危險和保護40多年經營的心血,雖然心裡不忿和無奈,兩老決定接受地政署建議,搬走。當然,40年的東西不是一兩下子就能搬光的。
2015年1月
衙前圍村清拆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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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清拆令原文:https://ngatsinwaitsuen.wordpress.com/2015/12/15/563/
【註2】有關復業方案:https://goo.gl/gJKON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