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柏齊)
有些事情再不記下來,就會消失。消失有兩重意思,一是物質的,其後,記憶的,也就徹底了。
好比那年初三的菜園村新春糊士托。留在記憶裏是一抹詭異的紅,是爆竹碎片綻開到荼蘼。那天啊,誰來了都喜氣洋洋,認識的、見過幾面的,甚至初會的,都浸融在一種氣氛的共識中,覺著了彼此的親近,開出笑容。對這片土地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在一道劃下的生命底線前,成為秘密組織心照不宣的成員。
被剷掉房子、刨掉樹根的土地,秘密會的成員就去愛你的荒涼,鋪開蓆子、插上電源,曠野中的歌聲也就攝取了無垠的粗質力量。
我刻意在這片行將被石屎覆蓋的土地上來回走動,以腳底感知泥土,彷彿不相信有死亡其事。後來踩到一個東西,是黃色的一角塑料,我好奇,想用腳尖跺開邊上的泥土看個究竟,那黃色塑料物竟紋風不動。蹲下來用手扒,才知道泥土的沉重,被推土機踐過後。不甘心,出了力氣挖,那黃色一角慢慢呈出形狀,原來埋在底下是好大一個物件,但挖出來卻是不知其名、不知何所用的工具(許是以前田裏的工具)。
然後才發現連帶被翻騰出來的,還有一隻「白板」與半截黑膠唱片。我注視著它們,檢驗自己的思考。撣掉手上泥土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太心急了,比博物館比活化項目還心急,在死亡之先就已陷入「考古」,力圖以一種去到未來而又折射回當下的時間觀,去增加這些物事的滄桑。但其實,「白板」許是前兩天還被某一隻大姆指摸索著、扣在掌裏。我任由這些物事曝露在荒地裏,曠野有風,泥塵四起。
一下回,下一回,下一回它們再見天日,那就是高鐵衰敗毀壞之時。「白板」,你將比我們都長久,屆時若有人,待由你去告知,這裏,這裏曾經有一條菜園村,菜裏住了人,人們種田種樹採果子,閒來四鄰打麻將,手起牌落高呼一聲,「碰」。
風吹過的時候,我就知道。當從朋友的照片集看到晚間豎起的巨偶,就更確定了。班雅明的歷史天使,沒錯就是那位背反著被狂風吹向未來的天使,再次被召魂到他所熟知但卻無力抗拒的現場。
如同儀式的一部份,我們必須重唸這段文字,為歷史天使的記憶賬本再添新一筆︰
「歷史天使向著過去,那裏人們見到的是一連串的事件,他見到的卻是一次大災難,廢料和灰燼仍不斷堆積,甚至堆到天使的腳底。天使很想留下,喚醒死去的和重整所有破碎的事物。只是一場風暴正從樂園吹來,將天使的翅膀吹得無法閉起來。風暴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將天使推向他本是背著的將來,而他面前廢物則漸漸堆積到天上。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說的進步。」(所引為馬國明著《班雅明》內的譯本,頁54)
過年後,再次進村。這次怪異,一個村民或巡守都沒碰見。但從村口就聽見翁耳的彷如警鐘鳴響黏在一起的聲音,異質的環境聲音一面替我引路,一面更新記憶。曾經的樹林與田野或新春糊士托所在,就像置換背景那樣被另一個畫面取替︰打樁機在打樁,數十個護衛員圍成一排看守打樁機打樁。
我沿著僅餘的外圍村路走,愈向前走,消失愈堆積如山。一個多星期前的新春糊士托虛幻得彷彿是秘密團成員合力編製的一個群夢。怪獸屋被砸成了碎片,文館在一堆瓦礫中唯蔚藍牆根依稀可辨。最後,當瓦礫也被全數清除之時,整片的土地就乾淨得如同sim city重頭再來的光禿板塊。「重新再來」的另一層意思就是,往人力曾寫下的意義輕鬆按一個delete鍵,徹底的消除。
消失的力量之所以巨大,在於它能夠把自己的本名也隱去。那名字是,暴力。
不過,歷史天使即使再沒折也畢竟還是天使。他從消失的地方拯救靈魂,收在記憶的行囊。只是,天使老了,背囊又愈來愈沉重,秘密會成員是時候伸出一隻手,在記億的背囊下,幫著支托一分力量,直至抵達新村、解開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