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寫信之時,是在上星期日(年初八)剛在順寧道街頭吃過開年飯之後,過百其他區的草根街坊、學生、學者、社會團體齊聚集,跟重建區的街坊團結一起打邊爐,吃開年飯。自去年年中市建局進行戶籍登記後,陸續有租戶被業主迫遷。七個月以來,有些租戶經已被趕走,有的多次往返法庭,有的被執達吏封樓,也有的,被業主聯同執達吏爆鎖入屋,又被人來電騷擾被截水截電,但仍然死命堅持,就是住在順寧道 69 號唐四樓的姚生、姚太(芳姑)。這幾個月來,在他們身上發生過太多事,我作為旁觀者,於是我嘗試作一個暫時性的總結,並以書信的形式寫出來。結果還未發表,就收到噩耗。三月二日(星期二),地產公司業主趁姚家的人不在家,用木板封門,離開時還把單位幾伙租戶共用的鐵閘鎖打破,用鐵鏈重重圍住,禁止他們關門。姚家自十二月三十日第一次受迫遷威脅以後,抵抗了兩個多月,始終逃不過家門被封。
姚家的鄰居奮勇拍下封門業主猙獰的面目。但想深一層,是誰在幕後縱容地產公司迫遷的惡行呢?還不就是市建局。去年年中市建局為姚家進行凍結人口調查,算是(在那一刻)承認了他們的租戶身份。半年後,發展局正式授權市建局落實重建以後,姚家經已被無良業主迫走,向市建局求助,卻竟換回一句,「要業主(就是破門封門的業主)承認你們的租戶身份,才把姚生視為重建區的租戶」,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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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姚生、芳姑:
冒昧來信,實在抱歉,大概你們並不知曉,究竟來信者為誰。不打緊,有些說話,總想跟你們說。那天開年飯我稍為來晚了,從東京街如常右轉進順寧道時,遠遠就能夠瞥見眾多黑壓壓的身影,人頭湧湧,都站在馬路旁邊,望向正在持咪講述現時境況的芳姑。我猜,那裡大概有上百人吧,你們目睹此情況,會感動嗎。這些人,呃,大概都不是因著飯香而蜂擁而至,他們,都因著你們所受過不公的遭遇,聚集在一起。他們有些是其他地區受重建所害的街坊,比如是那夜在樓梯口跟芳姑你聊天的太太,就曾經因被拒絕承認租戶身份而跟政府抗爭數年之久;有些則是學生,在大學讀書,起初或許對這條不起眼街道的事並不知情,但後來經有心的同學口耳相傳後,就樂意走到街上,了解這裡發生的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沒錯,關心的人愈來愈多了。
還記得去年十一月左右,我開始聽你們的故事,到市建局總部示威時跟在你們後面,然後回去就寫點什麼。那個時候其實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並非太清楚,只是看見好些街坊竟然聚集在一起的情形,就油然感動。那天在市建局門外姚生你就曾經忿然向職員出示人口登記表格,以表明自己的租戶資格。市建局的職員卻一如所料地,胡混了事。自那天起我不時聽見你們的事,去年冬至,我首次來到順寧道,跟街坊們一起在街道上做冬。那天來的人也不少,但比起一星期前那頓開年飯,也算是大相逕庭。以前我從未到過這個平凡普通的地方,但那天卻因著街坊們溫厚的人情味而動容。聽說,以前街坊們都不算恁地熟稔,只是大敵當前,就開始團結起來,偶爾在街尾巷弄碰見彼此也會互相問候近況。我想起自己居住的地方,沒錯看起來比較美侖美奐,但我連鄰居姓甚名誰也毫不知情。早上繁忙時段不幸在走廊相遇就只好有默契地低首俯視地板,以熬過長似半世紀的空白。我無法不為此感到羞愧。你們知道嗎,其實也不衹是那些同樣面臨搬遷命運的街坊才為你們的事著緊,經過這幾個月來朋友們的大肆宣傳,區內愈來愈多街坊都逐漸曉得順寧道正在發生什麼事,當然我也嘗過在你們家對面的公園聽見旁觀的人細語,質疑為什麼有人不肯搬遷云云,但我依然相信,有好些其他的,都知道你們抗爭的根據,並非撒賴,也並非要奢求什麼回報。你們所要求的不過是,每個凡人都會要求的,居住權。沒錯,就是最基本的居住權罷了。早一陣子,大伙兒都為菜園村即將被高鐵輾過而憤慨,為村民被逼遷離感到忿忿不平,但其實,這座城市裡有更多陰暗的角落,有許多人,就像你們一樣,正靜悄悄地被迫離開熟悉的家園。
那夜的做冬飯,出席的有心朋友都向你們打氣支持,因為那時你們那時剛得知,十二月三十日,業主就會夥同執達吏上門清場。你們口裡雖說無論怎樣也會撐下去,但我卻從你們的眼神中看見憂慮與惶恐。其實這也理所當然,自己的家面臨被無離奪去的命運,試問怎麼能安然自若呢。轉眼就到清場大限,那天細雨霏霏,在場聲援你們的朋友,跟蠢蠢欲動的記者都聚集在你們家樓下。我們一同高呼口號,又傳過咪高峰,為你們打氣。也許你們正誠惶誠恐地守在家裡,聽不到樓下的我們正在說什麼,但我猜,得悉有那麼多人到場支援,你們心裡該稍稍安定一點吧。這數十人帶來的,不單是心理上的安慰及支持,還有更為實在的,群眾壓力,正因為怯於這些人,業主才不敢輕舉妄動,指示執達吏暫緩行動,你們都鬆了一口氣。但執達吏的一句「之後會隨時上門收樓」,又再次使你們感到憂心忡忡。因為你們即將面臨突然喪失居所的情況。你們開始加強警覺,不太敢離開家門,生怕一旦無人在家執達吏便會突擊上樓。可是你們也不打算坐以待斃,於是跟重建關注道的朋友連續十多天走到市建局總部的樓下進行馬拉松式的接力尋人示威。我知道,你們為的,不過是希望市建局主持公道。冤有頭債有主,整件事中固然是包租婆因貪圖補助金而向你們逼遷,但你們心裡都明瞭,是誰縱容業主行兇的,不就是市建局嗎。他們又豈能夠單單用一些無異於「愛莫能助」的理由以打發你們呢。
如是者直至一月二十七日,業主趁姚生離家,叫鎖匠跟執達吏爆鎖入屋清算財物,並為大門換去新鎖。鄰居見狀立時通知姚生你折返,幸好你趕及回家,否則若然那經已換上新鎖的大門被閉上,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於是你跟業主跟執達吏理論,又報警交由警方處理。這個時候聲援的朋友陸續到達,業主見勢頭不對又告離去。自此以後,你們更加不敢離開家門半步,於是初八的開年飯,上半場我看見芳姑站在樓梯口跟街坊聊天,而姚生則留守家中,下半場則交換位置。我曉得,經過對上兩次的逼遷行動以後,你們正背負巨大的心理壓力,而這種壓力,我們都無法理解,只能在遠處默默支持。我們或許嘗試想像一下,只要一踏離家門,你就可能失去那賦予自己安全感的居所,於是你唯有終日留守。但一個人又怎能長期被困於狹小的空間呢,你們因此感到鬱鬱不安,每晚輾轉反側,無法入睡。每當聽到電話響起,你們就彷如驚弓之鳥一般惶惶不可終日。呃,你們知道嗎,那晚開年飯我走上你們的家探探姚生的時候,瞥見客廳的正中央貼著一對揮春,左邊大刺剌地寫上「夫妻恩愛」,右邊那張則是「槍口對外」。我就不禁會心微笑。聽義工朋友說,這些日子以來,你們吵架比以前頻繁,也難怪,終日留在家中,且心理受壓,人就難免浮躁易怒。可那揮春也實在寫得太妙,你們得記住你們有共同的敵人,若因著那些不負責任的人而傷害夫妻感情,多不值呢。嘿,大概是多事了,希望你們別怪我這些外人諸事八卦吧。
兩次無法得逞,業主固然不會就此罷休,就在農曆新年前一個星期左右,業主又用新招,這次是截水截電,截去水管,拆去電標,還弄得你們家門外一地是水。你們已經被迫留守家中,還被斷去食水、電力,也不知該怎樣辦。幸好得到鄰居慷慨接濟幫助。你們或者都不知道以後還會遇到什麼風浪,業主又會用什麼方法對付你們。你們可以做的,就是繼續向市建局抗爭。於是你們年廿九的時候又到了市建局總部「拜早年」,以及初四的時候致電市建局要求承認租戶身份。怎料電話裡的職員竟說,只要業主肯收你們的租金,你們的租戶身份才能得以承認。你們都憤怒非常,畢竟正正因為市建局跟發展局的法例漏洞,驅使業主無理迫遷,你們絕望求助時市建局竟然能夠本末倒置,把責任全卸去,你們理所當然地感到又沮喪又忿恨。你們的沮喪,都顯露在那夜開年飯芳姑的臉上。芳姑你提著咪高峰,向在場的朋友慢慢地訴說這些日子以來你們的遭遇,說到最近所遇上的種種難題,就不禁嗚咽。你用紙巾拭去眼淚,然後用堅定的語氣以及眼神聲言,你們不會放棄,一定會抗爭到底,甚至要堅持到死的一瞬。那一刻我幾乎也掉下眼淚。你說,你們如斯堅持,不單是為自己,還是為社區裡眾多有相同遭遇的同路人,還要為這座城市裡即將面臨同樣遭遇的人。
作為一個學生,我其實也沒能幫助你們什麼,只能夠在後面默默支持。不過,我也想讓你們知道,你們的事經已能夠帶來一些影響,起碼在我身上就是如此。即將畢業之際,大伙兒固然都忙於找尋工作,尤其是那些待遇不差的工作,就更是吃香。市建局這些大機構固然也是同學們心中理想的選擇,每當聽見他們提起市建局三個字,我就少不免想起你倆的臉孔,想起你們的故事,然後就跟同學們爭論有關市建局的種種。當然我也不意欲要以偏蓋全,但我總相信,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事說出來。的確在這座城市不為人知的角落,有些人,就像你們,正遭遇如此的故事,我們總不能抹去。我們能做的,也許就是口耳相傳。
在此,也希望再跟你倆說一聲,加油,撐下去,要知道,支持你們的,可一點不少。
路過的朋友上
二月二十七日
特約記者:梁俊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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