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田地上種下番茄的種子,夏天就全部枯萎。因為水源全被導向隔離牆的另一邊,引向了以色列佔領區的農場。這就是約旦河西岸的現實,巴勒斯坦農民的日常,「夏卡拉運動」的起點。
「夏卡拉運動」的一切原則與口號在表面上看都和發達地區的「慢活」運動相似,都強調本土食材,有機耕種,以及傳統社區關係;它們都反對工業食品以及跨國大型企業。所以當他們第一次獲邀參加在意大利舉辦的國際慢食節(Slow Food Terra Madre)時,幾個發起人是遲疑的。因為他們擔心人家會把他們看作是另一個普通的有機生活運動,另一個質疑全球化時代食品生產方式的案例。可他們不是,他們的所有工作都離不開今日以色列人在西岸殖民區活動的殘酷事實。
他們教導小農學習「永續耕種」(Permaculture)的技巧,在有限的耕地裏頭精巧地管理水源,同時養育不同的品種。那是因為他們不能不這麼做,水源全在以色列人手上,許多農夫則在一早起來才發現自家田地有一半被鐵絲網隔在了另一邊。他們鼓勵大家醃製蔬果,製造果乾果醬,不單是為了口味的豐富與產品的多樣,更是為了冬天就再也不能收成甚麼,只有靠以色列進口了。
假如說「夏卡拉」的市集很有型很好玩,那也是被逼出來的有型好玩。與巴勒斯坦的本土啤酒「泰比啤」不同,他們沒有那麼大的國際聲譽。他們甚至不贊成許多國際組織的做法。
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NGO會為當地人帶來各式各樣的援助,只不過非常諷刺,其中的食品援助不乏以色列產品,而且還是以色列在西岸農場的出品。既然可以自己耕種,又為甚麼要靠人家的援助?這就是「夏卡拉」的信念。一些以發展為本的NGO也會鼓勵巴勒斯坦人耕種,協助他們開發農場。然而那些農場種的卻是車厘茄一類的外銷農產,以出口換取金錢,再用賺回來的錢去採買日用食糧。這種做法的問題是投入資金甚多,很多人因此揹上債務;而國際市場價格浮動很大,這些小農場沒有議價能力。最後的結局往往是使得他們的生活更加艱困。尤其叫人難堪的,是在手頭拮据的情況底下,巴勒斯坦人通常只好買一些以色列貨,那是市場上最常見最廉價的,並且極有可能來自殖民區。你失去了自己的土地,然後辛苦求存,最後還得在敵人手上買回原來自己土地上的收成;還有比這更諷刺更羞辱的事嗎?
所以當「夏卡拉」在談論「食物主權」的時候,那絕非一個大國在國際戰略考量上的抽象概念,而是有血有肉的生存根本。在這場運動的視角下,有機耕種所對抗的大型產業,永續耕種所面對的資源局限,游擊式小田地所抗衡的龐大軍事管制,全部都是最窄意義上的政治抗爭。在這片土地上頭,種甚麼,吃甚麼,全都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夏卡拉」的核心理念叫做「baladi」,阿拉伯文裏的「本土」。這個本土是真能要人命的。2014年,曾經在意大利慢食節上發表演說,大受關注的「夏卡拉」運動成員Imad Asfour死了,死於以色列在佔領區內開展的又一輪掃蕩攻擊。他大概是慢食運動史上第一個為此犧牲生命的人。
原文刊在飲食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