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揮底層的智慧——親訪印度赤腳學院
文/張翠容 @破土工作室
年前在印度西北部一條叫Tilolia的村落歡度新年。Tilolia成為一條了不起的村落,是因為這裏有一間赤腳學院,它秉承甘地精神,讓窮人能過有尊嚴的生活。
原來這間赤腳學院早在1976年就成立,但我一直沒有聽過。一次我到臺北做講座,與一出版社總編談起委內瑞拉的小區實驗計劃,我表示下一本書想寫其他地方的另類實踐經驗。過去太多苦難書寫,現在要為讀者帶來有關希望的故事和對人類沖出生存困境的想象。總編聽了,立刻給我赤腳學院的網址。我看後,便立刻有去探訪的沖動。
從香港到德里,再從德里到齋普爾,在那裏坐兩小時公交車往一個城鎮,再換乘小車去Tilolia,抵達赤腳學院時已是黃昏時分,寒意襲人。在空曠的村落,天階夜色涼如水,我竟然愛上這種環境。與嘈吵的印度城市比較,這裏給我無限寧靜。
在赤腳學院住了好幾天,直到走之前的晚上,赤腳學院舉行一個別開生面的戶外大派對,過百村民前來參加,小孩子特別高興。
他們分別圍著十多個以木生火的火爐,裊裊輕煙在寒冰的空氣裏不斷上升,但大家的歡笑聲卻釋出獨特的溫暖。在學院受太陽能工程訓練的外國學員,她們全部來自最落後的國家如蘇丹、剛果,薩爾瓦多、阿富汗、所羅門群島等,最離奇的就是她們是目不識丁的祖母,在這個新年前夕夜,她們還會表演節目。
把目不識丁的祖母,訓練成為太陽能工程師,還有成為醫生、牙醫、針灸師,正是赤腳學院創辦人彬格·羅伊 ( Bunker Roy) 的創舉。他還創辦夜間學校,讓那些要在白天幫助家庭工作的小女孩,有機會接受教育,而且在學校裏與男孩平起平坐,並一起經營起農村來。他們創立孩子國會,透過民主選舉選出小議員以及總理,令他們從小明白兩性之間互相尊重,也可互相合作。以這種方式來改變農村的兩性觀念,讓農村女性站起來,彬格的名字漸為印度以至國際社會所熟知。
彬格培養農村專家,並利用大自然資源如太陽、雨水、土地等,令農村做出自我持續的發展,縮窄城鄉差距。當農村都充滿機會了,農民可以發揮所長,便不想往外跑,這是彬格的想法。
最讓我感到別開生面的,就是赤腳學院透過木偶戲來排解村內糾紛,每個木偶都代表村內的個別人物或家庭,好給大家有機會回看自己,然後思考,同時發揮解決問題的無限創意。
我終於與彬格見面,並專訪了他。這個訪問,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具啟發性的。他別具人格魅力,而且充滿智慧,字字珠璣。最重要的是,他有信念與慈悲,這驅使他過去四十年來,持久地推動發展中國家的婦女頂上半邊天。
彬格被美國《時代雜誌》選為世界百大最有影響力人物,他坦然表示,這所學院意念來自聖雄甘地的赤腳精神。他說:「這所學院的文化,就是追隨聖雄甘地的生活和工作習慣。吃飯,睡覺和工作,都是在地上。」
而赤腳精神就是腳踏於最草根的土地上,樸實生活。這正是推動赤腳學院往前走的支柱。彬格把他大半生傾註於對黎土黎民的關懷上,在最偏遠的村莊開設赤腳學院,培養的對象大部分都是文盲,或半文盲,又或是失學、未受正規教育、沒有經濟能力的人,把他們訓練成村裏的太陽能工程師、工匠、牙醫、醫生,其技能為小區所用,那麽,小區便不需外聘昂貴的外來者。
彬格強調,赤腳學院不會向他們所培訓的「專家」頒發證書。他笑說:「在世界各地,你會發現,所有的男性都想要一張證書。為什麽?因為他們想離開村莊,到城市去找工作。」
因此,彬格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就是專挑選祖母,把她們變成小區需要的專家。祖母對家鄉最有感情,她們不會因有一技之長而離開,反之,她們會死守家鄉,奉獻自己。只要村莊的需要得到滿足,城鄉差距拉近,人們願意留下來,農村人口外移的問題,便可獲改善。
「你的教育是留給小區來鑒定,你不需要掛張紙在墻上來證明你是名工程師,你在生活中開展出來的技能就是你的證明。」
彬格有一番發人深省的話:「我年少時所受的教育,在印度可算是十分的優異、昂貴,但它也幾乎毀了我的人生」。他的意思是指,當你愈高高在上,便會愈遠離生活。遠離生活意味著甚麽?這表示你不會增長智慧,因為你自以為是。
我問彬格,赤腳學院是一個非政府組織(NGO),還是一個社會企業 (social enterprise) ?
他回答說,赤腳學院是NGO,但不是社會企業,有些社會企業是謀利的,他們不謀利,他們只是培訓社會企業家 ( social entrepreneur )。當你不謀利,便不會有損失 ( no profit, no loss ),人的創意和想象力是他們最大的資產,如何建立小區的內在力量是他們最迫切關注的。
我提到委內瑞拉過去十年的革命,就是從小區改革開始,並推出各種鞏固小區內在發展的項目,不知他有否與他們交流?
彬格表示,他對突發性革命沒興趣。他要的是循序漸進 。他認為,任何的轉變取決於人的思維 ( mind-set ) ,人的思維不能一夜間便會有所不同。當制度改變了,可人的思維不變,新的制度又怎可長久?反之這可能引起更多的鬥爭。其實,行動可以是非暴力的,但思維的改變過程可以是很暴力的,因為你要否定你過去的想法,接受新的觀念,其過程尤如天搖地陷。
一次旅行,改變自己,也改變他人命運的例子,都讓我們津津樂道。
佛陀釋家牟尼原本可以安在皇宮,做他的尼泊爾皇子,享盡榮華富貴,怎知一次出宮,目睹眾生苦難,毅然拋棄一切,為眾生尋找彼岸之路。
切·格瓦拉的《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差不多過了半個世紀,仍然激蕩人心,並成為後人追求公義社會的引擎。從書到電影,都可以讓我們重溫格瓦拉少年輕狂,與友人騎著破舊的摩托車,環遊南美洲,但在旅途上,南美洲底層社會的不公不義,令他無法視而不見。一次浪漫旅程的計劃,結果成為他的殘酷的成人禮,革命之心由此點燃。
彬格也一樣因一次旅行,令他留在農村四十年,從底層開始,進行他的靜默的革命。事實上,聖雄甘地的赤腳精神,啟發了多少雙赤腳,他們不會因國家的不完美而退縮,而是在黑暗中走出一條道路來。
印度不僅有聖雄甘地,還有不少傑出的思想家,他們的主張與信念,不僅是印度珍貴的遺產,也是世界的思想遺產。
文學泰鬥泰戈爾不用說了,大家都知道他。他是第一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人,其作品蘊含濃厚的東方哲學色彩,成為西方了解東方的一扇人文窗口,他被喻為「詩哲」。
某天,一位朋友不知在哪裏弄來一本《奧義書》,告訴我如要了解佛學不能不閱讀這本印度古代哲學書。原來,《奧義書》也深深影響了泰戈爾的思想,並以此為基礎建立起「詩哲」的宇宙觀、人生觀、宗教觀,以至世界與社會觀。當中還有吠檀多哲學和印度教改革派思想,這就是在大慈大悲的神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即《奧義書》所說的「梵我同一」,這由此令泰戈爾對印度的種姓制度深惡痛絕。
泰戈爾熱愛東方哲學,但也不忘與西方哲學相比較,後者的自然主義與人道主義,引起這位哲人極大的興趣。不過,他對西方文明也不無鞭韃,不同意人和宇宙是征服與被征服的關係,這引伸到人與人、國與國的關係。因此,他對帝國主義與殖民
主義有嚴厲的批判。
對泰戈爾而言,西方文明就是盡一切努力去培養國民,讓他們的國民發揮一切才幹去占有和利用一切能夠得到的東西,並勇於克服種種障礙,與大自然打仗,也要與其他民族打仗,直到最終達到他們的理想。
印度文明的最高理想則是人與大自然和諧統一,而其努力培養的人不是追求權力和財富,而是追求人的最高精神本質。因此,在印度,自古以來最受人尊重的不是皇帝將相和有權有勢有錢的人,而是那些能拋棄私欲和財產的聖賢。
在印度這個思想脈絡出現甘地和其後來者如彬格等人,想來也如此自然。李連傑的「壹基金」曾邀請彬格到北京演講,我笑問他會否與中國合作?他沈思一會,指中國現今被視為超級大國,他們怎會想到讓國民來印度學習?!
其後我的視線轉到彬格的太太阿烏娜 ( Aruna Roy) 。阿烏娜是女中豪傑,在印度,她比丈夫還要有名,她投身農民婦女運動,成功迫使政府通過信息自由法。
近年大家流行講「充權」(empowerment) ,這意思就是讓弱勢變成強勢,從被動變成主動,掌握自己的命運。
阿烏娜所推動的信息自由法,也是「充權」的其中一個重要手段。有一報告指出,發展中國家的信息自由程度,與貧窮、饑荒有密切關係。信息不自由,貪汙肆虐,分配不公,貧窮、饑荒便更見嚴重,弱勢社群只能弱下去,無法翻身。
印度底層的老百姓,都十分感激阿烏娜為他們爭取了信息自由法的通過。阿烏娜與他丈夫一樣出身貴族,感到國家存在極大的不平等,過去幾十年來留在農村工作,成立一個叫「工人與農民充權組識」( Organisation for the Empowerment of workers and Peasants ) 。
面對這對巨人夫婦,令我的旅程意義倍增。我希望終有一天,中國與印度之間也能彼此學習,發揮最底層的智慧。
(圖1,圖2為赤腳學院的婦女在製作太陽能設備;
圖3為作者與當地的小孩子們一起在地上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