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攝影/設計:Ca Ru Choi)
那幾個女孩子被警察抬出封鎖線的時候,眼裡泛著淚光。我想那是直率的情操被人刻意侮辱後的情緒反應。是的,我們都想盡一點力保衛菜園村。誰都知道個人力量微乎其微,但是今天我們有五六十人,一乘五六十,那個力量就超越了一。超越了基本,就是一種可變的力量,有時大有時小。來菜園村的我們,就是在累積這個力量。
示威現場有很多位置可以選擇。好多人第一時間跑去抱著鐡柱,那是保衛的象徵。抓著,就是不放棄。我們對美好的人事,都有偏執,希望它永遠長存,一代一代,讓我們的城市有恆久而美麗的記憶。當權者的想念跟我們不一致的時候,我們能夠做什麼呢?彩雲就二話不說,死命抱著一條鐡柱。我本來和她站在一起,八八卦卦的說這說那,可形勢稍有異動,她就一個人衝上去做反應。抱緊鐡柱是一種本能。
那年保衛天星,示威者衝擊完警方後,躺在禮賓府前的空地上抗議,準備被抬走。彩雲和寶瑩緊貼一起,躺在人堆中。我正在拍紀錄片,問寶瑩為什麼要衝擊。不就是反抗嗎?她答得極其理直氣壯。面對不公義,我們就得反抗。
反抗有很多形式。唱歌、喊口號、遊行……統統都是反抗。見過高春香喊口號沒有?每次,她都提醒大家,要有力量D,要連續嗌十次。十次之後是十次。要做的,村民都做了。只等待回應。口號是表述訴求,發自內心,簡單直接。重覆十次,就是怕你聽不到,於是高春香毫不修飾地大聲告訴你。當我們什麼也沒有的時候,聲音就是最原始的武器。十次又十次,是希望的吶喊,也仿佛是絕望的控訴。
血肉就是我們僅有的抗爭工具。高婆婆,大家在死守,在喊叫時,她在陳述。她說一句,群眾跟她說一句。像小學生跟老師唸課文一樣。隔著一重示威人鏈,高婆婆對面的,是由警察排列而成的人牆,個個都比她高出半個身。她氣定神閒,語調天真,不亢不卑,有碗話碗有碟話碟──政府我地唔係唔想搬喎,無路又點搬呢?你俾條路我地行啦……大條道理,這是我聽過的抗議文本中,最清晰,最幽默,最質樸,最溫柔的。我想將來我老了,就以高婆婆做模範罷,不需慷慨陳詞,只要心無旁鶩目標專注,那麼,那曾經被無數失敗經驗磨蝕的勇氣,或許是會返回來的。那麼,高婆婆曾經失去的一切,或許是會討回來的。
我們就是帶著若有若無的希望來現場支援。時間到了,該發生的就發生。警方和工人都要收工。我們還在擺一副死纏的談判陣勢,喊喊口號而已,警方就開始做嘢。一個警員走過來收一張梯,何芝君跟他理論,我把她拉開,心想警方要清場,沒有梯會比較安全。結果還是不安全,不旋踵,一道警員人牆壓過來,把示威群眾衝散,我親眼見著何芝君和兩個女孩子及明哥被警察撞下小斜坡,斜坡上有鐡枝、樹枝和碎石。何芝君被肥厚的明哥壓著,她又壓著比她更瘦削的一對孖女巡守員。之前何芝君和明哥還拿著咪,叫警察小心前面危險不要衝過來。只是警方不理會群眾的呼籲。示威者瞬間被警察撞低了。
爬起來的何芝君好憤怒。向來不搞個人針對的她,走到警察面前,以結實的眼神,逐個逐個向警察說:shame on you。我想這是無權勢者受到欺壓,維護自我尊嚴的堅強反擊。shame on you,也表示對警察的徹底失望。警察不僅沒有保護市民人身安全,還把市民推下去。本來大家都痛恨國家機器,警察作為個人和作為國家建制,理性的我們分得很清楚,只是此時此刻,個人已成為機器一部份,我們有一千一百個理由向香港警察說一千一百次shame on you。
或許我們可以問問女長毛雷玉蓮。她一個人來,開始對峙了,她熟練而有技巧地找了一個比較深的地窿,幾乎半個身埋在下面,抱著鐡柱,警察好不容易才把她扯出來。這次抗爭,她付出的代價是左耳下的頸位,有深深的幾道指痕--那是警察讓示威者就範的慣用伎倆。必然很痛。我看著雷玉蓮一面數落警察一面珊然離去。
大家都在等候debriefing,她卻不帶走一片雲彩,不跟任何人說再見,走了。好瀟灑啊。她來的目的就是衝擊或被衝擊。寶瑩說得對,衝擊就是反抗。可我想衝擊還體現著自由,並且是即時的,不需要承諾的,不需要別人付予的。生活上的壓制就是太多。我們反對起高鐡,政府一意孤行要拆村;人家搬村了,政府又不負責任地留下一攤子問題要村民自行解決。小市民總是處於無可選擇的境地。唯有行動,才能舒展無明的壓抑。從行動中,我們爭取到片刻自由的空間,享受了人本來應有的權利,所以我們每一次都要來,都要被人抬──這是雷玉蓮的背影訴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