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朋友對我很好,超級好,叫我快點轉icon,不可以再用黑色洋紫荊花了;又有朋友叫我趕快取消iphone的行蹤紀錄,只要去Settings然後按Privacy然後.....就可以逃過調查。當然,在一開首時已經講明,不要用八達通,要戴口罩,是很基本。
我們按個掣就可以清除一切行蹤紀錄、轉走icon刪除貼文,但是政權呢?難道他們也可以去Settings選項,鏟走一切六月十二號發生的事;可以驚慌地把資料一次過刪去,就當甚麼都沒發生嗎?
也有朋友將黑色洋紫荊轉做血濺花瓣。我知道今日發生了甚麼事,但我還是沒法相信它真的發生了。當初我們轉做黑色洋紫荊時候,還只是百萬人上街之前,氣氛一直很和平。我轉唔落手,我唔想承認香港的確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很怕見到血。
家長勸阻子女不要到現場,說那裡很危險。不過,各位爸爸媽媽有沒有想過,為甚麼會危險?有磚頭、有催淚彈、有水砲車,這些危險是示威者與警方兩邊一起造成的,但實際上都是示威者在捱打,就連記者也不能倖存。如果一個普通人走到現場,你覺得示威者會打你、還是警察誤會你拘捕你?你們最清楚自己的子女有沒有收錢,那請想想,你這麼善良的兒子也要出去,外面示威者是不是也會有這樣類似的善良的年輕人?我不是說所有示威者都是好的,但是當中的確有單純、無辜的朋友在捱打、捱催淚彈。
有人怪責示威者穿到全副武裝,根本是預備好去打仗。我也覺得不用穿得那麼誇張,覺得自己憑一個普通口罩、一頂cap帽就可以走進去。但當我到了金鐘地鐵站時,大批中了催淚彈的人湧進去,手臂和臉全是紅通通的,就算戴了護目鏡和地盤口罩,仍是不斷流淚和咳嗽、直至眼球變得紅潤乾涸。當時,一直都有其他示威者勸我,「你甚麼裝備都沒有,不要出去啊」最後我在安全的考慮下,也接受了他們交給我的地盤口罩和護目鏡,雖然有了這些,也還不怎麼安全。
如果你們誤會了所有戴頭盔戴護目鏡的都是暴徒,那麼你真的大錯特錯了。是真的為了自衛,為了安全考慮,才要戴這麼多裝備。
我不敢說,撤回修例是香港社會的主流聲音,但是至少,有很大班人都是這樣認為政府應該暫緩一下。六月九日,兩點幾行到入黑了,軒尼詩道仍是人頭湧湧不見龍尾,沒有CNN所說的百萬人,也有七十萬人(詳見環保時報標題「香港七十萬同胞支持修例」),總之不是官方宣布的廿四萬人。何況,思言財雋、教協、大律師公會都出聲反送中,這些都是在社會有成就有地位的人,講句唔好聽,共產黨真的要來臨的時候,他們有錢可以走,反正哪裡的社會都需要他們這樣的人才。但是在大是大非下,他們還是走了出來,講明立場。難道他們不知道是會有政治清算嗎?難道他們不明白反抗政權沒好下場嗎?他們比我們都清楚,但是仍然站出來。還有一堆牧師今日在前線,手牽手織成人牆擋在學生面前,不讓警察碰他們。我的基督徒朋友說,催淚彈是在他們舉高雙手、唱著聖詩的時候射下來,瞬間煙霧彌漫,他們問上帝在哪裡。
就連九巴新巴都宣布慢駛,Big4也宣布罷工,如果撤回修例仍不算主流聲音,這些團的也至少證明了逃犯條例修訂是「極具爭議的」,政府至少應該予以更多考慮,不要只想著可以一下子通過。
有些前線的示威者被指是「搞事的」,也找東西扔警察,但我們要問的是,為甚麼會出來「搞事」?明知危險、有機會中彈、被捕、流血、死亡,為甚麼出來「搞事」?黑社會也是為錢才走出來犯法吧,那麼這班「暴徒」到底為了甚麼?他們喜歡暴力、搗亂和襲擊警察,還是真的有自己想堅持的東西?我下午六點幾那時候在海富中心對開,基本上所有行車線都已被完全清理好,只剩最後幾十人被包抄,三面都是防暴警察。
警察與他們一直對峙,也給了很多警告。天橋上很多示威者看著情況,叫他們不要衝動;地上有幾個老伯,也大叫「中國已經腐爛咗㗎啦,我地香港都腐爛咗㗎啦,你地走啦,咁後生,唔值得為個咁爛嘅香港呀!」但是那幾十個最後的示威者仍然沒有走開,一直站在原地。
我見到真的很害怕,因為三面防暴警察,他們又只有幾十人,這個位置根本是沒法守了。我很害怕,但還是忍不住經過防暴警察面前,走過去拉他們的手,勸他們「快啲走啦」,他們從cap帽與口罩之間見到我是哭著的,也聽到我在嗚咽,但他們望著我,沒有說話。
他們明知道,站在那裡是捱打的。
當我在防暴警察面前走過,我真的很害怕。他們戴著面罩,完全見不到臉,穿黑壓壓的、很厚的衣服,手腳顯得很粗。我真的很想跪在他們面前哀求他們不要這樣做,但是我真的不敢。我真的很怕就算我跪下、顯出最卑微最恥辱的時候,他們也會一棍打下來,或者放一粒催淚彈,因為我阻擋了他們的路。
示威者很憤怒,而且都很有骨氣不會屈就,但我就不同,我是柔弱、沒尊嚴的人,以為跪兩跪、講兩句就可以阻止一場暴戾。
最後,是我編輯收到消息,叫我們一定要現在撤去。他們已經收拾好行裝起身行走了,但我沒有反應過來,一動不動坐在原位。有一人回頭看我,接著他們全部回頭,神情錯愕,直覺地衝口叫了我名字,又急急走回來我這裡。我一臉疑惑,說:「我不走啊」然後編輯義正辭嚴地說:「這個位置已經失守了,不是抗爭的位置,是被拘捕的位置。」接著就有同事拉我手臂,叫我一定要走。
我一個人坐在這裡,任由所有人踐踏我,有甚麼所謂。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走,那麼編輯和幾個做報導的人也會留下來陪我,我不想再拖累別人。
編輯也只是早幾十秒收到清場消息,只能叫大家快點撤退,但已經太遲。我們已經是走在最頭離開的,才步行了幾步,他們已經拉著我說走快一點,後面已經亂起來,聽到很多破碎及猛烈的聲音。就早十分鐘,我們還坐在海富中心對開一個公園,隱約聽到幾聲巨響。有人問是不是地盤工作的聲音,接著就有人說不是。他全日都沒聽過地盤工作的聲音,一直都是發催淚彈的聲音。
想不到,香港人有一日居然要熟悉催淚彈。
我們編輯一行人,是邊走邊回頭顧盼的,但只見到不斷有人湧出來,已再無景觀可言。後來我再多走幾步,回頭時天橋阻擋了我的視線,我甚麼都看不到,只眼白白望著金鐘道通車,巴士私家車都已經駛進來,我知道行動是失敗了,示威者死守了許多小時,最後居然在這樣的情況下終結。那刻我想到,我這樣離開,與李蘭菊當時離開天安門沒甚麼分別——背負沉重的真相,撇下勇武的人,沒有留守到最後。
海富最後就是這樣在三面防暴警察、三面催淚彈下失守的。
整日,很多示威者都叫我走吧,一個女孩子,說這裡很不安全,不可以留在這裡。但我與李蘭菊不同的地方是,示威者不知道我是寫東西的人,他們都是本著初心,想保護我、想我安全。我不明白,為甚麼我「一定要安全」,但他們就不用安全﹖他們都只是人,只有一把長傘和口罩,連頭盔都沒有,我們一樣是不自願地用身體承受一切。
我記得,下午四點在金鐘地鐵站,見著不斷有皮膚紅灼的示威者湧進來車站,他們全部都要撤退、回去休息。朋友拉著我不讓我出去,結果拉鋸了近半小時,我面向車站的群眾,靠在她肩膀上流眼淚,沒有聲音,但她知道我在哭。她勸我說,戴了口罩、護目鏡的人都要回來,更何況我?我只有cap帽,和普通口罩。
她們猛想拉我一起走,但我不想。在金鐘站內,凝視傷者來來往往,不斷有新一批湧泉而來,我知道外面的情況一定很惡劣。我想到,這麼大批示威者離開了,那麼仍然在外面的示威者怎樣?不是更孤立無援嗎?我明知自己沒有用,但很想去找他們。
情況一直轉差,直至我不願再等了,就踏步跨上了出口的樓梯,發現這裡污煙瘴氣。不斷有人往下奔去地鐵站,只有我一人逆著。有人靠在扶手邊狂咳,而且不斷有人滑落地鐵站,他們都是疲累無力的身軀。我先是覺得呼吸好難,嗆著鼻子,然後是眼淚乾澀。我還是勉強捉住扶手急步跨到地面,已經有穿黃衣的港鐵職員說:「剛剛這裡才放了催淚彈呀!就是正正在地鐵站出口!」我知道他也憤怒。
然後他舉著水樽急切地問我要不要水,要不要洗眼。他守候在這裡已有一段時間,憐憫著絡繹不絕來來去去的示威者。
我問人到底要怎樣去演藝學院,因為很多路也封了,也有很多地方不安全。每個示威者都很狼狽,但都願意停下來幫我,主動給我安全口罩和護目鏡。「我依家走㗎啦,你用啦!」,他們滿頭是汗水,我以為很熱血,但一道別,我就見到他們眼神其實很恍惚,完全沒有方向,尤其是說到哪個哪個區很嚴重。
我明白示威者不是完全和平理性,但就算真的要開槍,為甚麼對著頭打,而不是下身。就算真的要開槍,為甚麼胡亂地開,亂到可以打中記者。就算是放催淚彈,放在地鐵站出口又有何意思﹖我很想尖叫,告訴他們那裡是沒有人的,沒有示威的。
我不會刪去行蹤紀錄,歷史也不容許你們刪去今日。儘管我不想承認、不想接受事實,但我們確實流過血,洋紫荊已經被濺上恐怖的暗紅色。
我沒有錢,沒有bno,但我不是那種「我已經一無所有,無嘢可以輸」的示威者,我也有家人、有朋友、有想實現的事。就算用了筆名,你覺得共產黨不知道我悄悄在寫文章罵它嗎?人權組織已經通知我,中國黑客入侵了他們電腦,看過我的資料。做得這種事,早就知道最壞的後果。沒關係,你們就慢慢拘捕示威者吧,幹脆也封鎖Big4,打壓新巴九巴,然後逐個逐個揪出有份聯署的人吧,那時候,百萬港人都會被捕。
這樣的管治是行不通的!懇請中港兩個政府三思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