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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應該是開始: 觀塘文化中心與保留牛頭角的契機

搬家應該是開始: 觀塘文化中心與保留牛頭角的契機

前幾個月,文化團體舉辦<牛下開飯>的策展吸引很多香港人,特別是年輕的一代趕到牛頭角下邨拍照,生活原本就是這樣的徙置區一時鬧哄哄的,數碼時代的年輕人用數碼相機向本土文化致敬,社會上有讚有彈,筆者覺得唯一可惜的是,一段與香港有密切關係的徙置區歷史,沒有人好好告訴過他們。對時代的脈絡缺乏認識,就像看一套沒有聲音的電視劇,觀眾都曉得明星好靚,但聽不到對白的他們無從了解劇集的情節以致故事的推演。所以我們不用批評到牛下拍照的人只懂一味去懷舊,問題只是電視機有一些地方壞了,它發不到聲音,看的人只能望著畫面靠估。

在牛下住了四十二年的人,他們有他們各自獨特的經歷,現在政府決定大興土木,大灑32億元在牛下的重建地皮去建「跨區社區文化中心」,決策者有沒有想過把他們的故事放進去,讓後來的人知道社區的發展?先不評論政府突然由原來1億3千萬到最近大幅提高至32億的巨額建造「文化中心」是否值得(註1),但四十二年的徙置生活文化,是否更加值得社會重視?是否值得我們投放多點資源去把社區的歷史、網絡珍而重之的好好保存?32億,究竟怎麼用才最值得?

有人說房署打算興建的「文化廊」(註2)是政府重視「牛下文化」的舉措,我只能說,這只是「補救性」(Residual)的,它並沒有全面而有系統地保存四十二年來徙置區累積的生活文化。如果政府部門有誠意的話,現下居民已陸續遷出,房署早就應該公佈他們當初承諾會搜集的「牛下文物」,但他們並沒有這樣做,官員急著做的是向外界宣佈牛下鐵定於今年九月清拆。傳媒、議員照單全收,但這個位於牛下重建位置的「文化中心」只是2012年才開始動工,政府有急切理由清拆嗎?在未有全面審視徙置區的歷史價值前,而現在政府又拿不出「文化中心」的建築設計前,如果急於在九月就清拆的話,恐怕四十二年歷史的徙置區生活文化將無以為繼。

最近房委會舉辦的公屋攝影展「光影樓情」的主角原本就是在牛下生活的人,但正如Facebook群組<我們都是在牛頭角長大的>召集人Leo Lee在Facebook上說,影展可以在各區大會堂、可以在高檔的商場展出,但唯一不會展出的地方是還未清拆的牛頭角。三位攝影師黃勤帶、蔡旭威、謝至德本都是用心的攝影師,但不幸地,由於官方的無心安排,場地的展出地點卻先天地擯斥了社區的文化參與。設想將來文化中心落成後,如果文化中心只是輸出高雅文化的場所,一些原本反映牛頭角社區的特色,能容納於這個高雅的文化中心嗎?抑或,這只是一個高檔文化消費之所,但其實內裡空洞無物,甚至消滅了原有的社區面貌?我們很難想像開設於這個文化中心的食肆不是The Pawn,而會是在牛頭角開業多年的興記茶餐廳。

牛頭角的小花市,2009的農曆新年

在興建文化中心之前,是不是應該首先了解社區的歷史,譬如做一次大型的口述歷史?口述歷史的目的不是要以一種同情的眼光看待受訪者的過去,相反,我們要做的是還這一班從戰後走過來而後來在徙置區「暫住」的香港人一個位置,因為他們正正就是香港的平民百姓,用今天的語言,就是「低下階層」。港府是不會頒一個大紫荊給他們的,但他們值得,在一個社區文化中心裡頭,他們值得把生活的經驗向參觀的人繼續展示和傳遞。把這段屬於香港人的徙置經驗好好整理,是幫助被遺忘的人發聲,其實也是幫助自己了解這個地方的過去。國共內戰後,南來香港的人有一百萬,他們初時住在寮屋區,後來殖民政府為了收回寮屋的珍貴地皮,才不得已建立徙置區安置這批「移民」(註3),而他們有些一住,就是幾十年。

書本裡頭固然有很多資料,但最實在的莫過於由這裡的人親自告訴他們自己的故事。想像一下,如果政府和非政府機構合作組織義工訪問一些牛下的老人家,做一段簡單的口述歷史。他們可以三至四個人一組,內容圍繞著這位老人家的「徙置史」:他/她在1967年是如何搬到牛下的?

他/她可能就會告訴義工:五十年代尾,他/她和爸媽帶著弟妹由大陸乘火車來香港,他們過了羅湖橋,在尖沙咀火車總站下車 (已拆了,現已變成尖沙咀文化中心 )和他/她同車的乘客就繼續轉搭天星小輪到港島找住的,他/她的爸因為在九龍有親戚,就在現在的尖沙咀碼頭找巴士,輾轉在慈雲山找了一所寮屋暫住。話係暫住,但都唔知過左幾多年,政府先安排佢到牛頭角的徙置區「上樓」。佢可能已經唔記得係邊一年搬過來牛下了,但佢會話比義工聽,搬個來之前成個九龍好似七國咁亂,周圍都有人燒車、有假炸彈。「這一年不就是發生「六七暴動」的1967年?」義工暗想。後來政府驚D人再暴動,就起咗D再靚嘅公屋比人住(幾年後,港督麥理浩宣佈推出<十年建屋計劃>,公屋不單重量,而且重質),「不過都搬左黎牛頭角啦,唔恨得咁多,牛頭角都幾好呀,起碼有獨立厠所同廚房,好過石峽尾好多」。

這些當然只是我根據歷史材料上想像出來的情節,受訪的老人家可能會說出另一個版本,可以是,他的爸在大陸原是老師來的,他也因此識得幾個字,所以他就幫人寫信維生。他們的敘述肯定是不同的,但無論他們的故事是如何,這些老人家的搬家經歷其實不也就是「香港的徙置史」、「香港的房屋史」。他們今天可能已是祖父輩、生活難的就可能一邊受著人歧視一邊領著綜援,但畢竟他們在徙置區住了這麼多年,這班曾經以廉價的薪酬貢獻著香港經濟的一代,到今天更勾畫出一道香港本土文化的風景線,他們應該是整個「文化中心」的主角。

真正的公眾參與,並不是說我們去想這個文化中心的外牆顏色選甚麼好、冷氣夠不夠冷、座椅舒不舒服;公眾參與應該是讓更多人了解工程的背景,特別是低下階層的人(因觀塘的人口結構主要是基層),更多的人認識社區的歷史,藉著文化中心的建立把他們對社區的感情好好保存。

為什麼在討論文化中心的區議會會議中,區議員會向政府部門建議興建「羅馬廣場」?(註4)因為他們喜歡的其實是歐洲,不是香港。牛頭角在官員、政客眼中代表貧窮、污糟,他們恨不得徙置區這顆廿一世紀「眼中釘」立時消失。牛頭角不是不可以清拆的,如果社會清楚知道清拆最後一個徙置區的代價:清拆後香港人將無法透過徙置邨的設計了解一段重要的過去。但無論清拆與否,文化保存的工作不應因拆毀舊建築而停止,發掘歷史的過程總有意外收穫,了解越多,可能我們會發覺最需要幫的不是胼手胝足的低下層,而是我們狼狽得連孫中山文物也能遺失的特區政府。

註1. 2009年7月7日觀塘區議會上,康文署署長周達明宣佈觀塘「跨區社區文化中心」的工程提昇為乙級工程,造價由原本的1億3千萬元大幅增加至32億,原本於2009年動工,但現在延遲至2012年開展工程,預料2016年峻工。見觀塘區議會第十一次 會議錄音。留意西九第一期將於2015年完工。筆者上月起以電郵詢問康文署: 觀塘社區文化中心是否為了配合西九裁培觀眾? 惟至今未有回覆。

註2. 為回應民間的懷舊潮流,房署擬在重建後的牛頭角邨興建一條連接九龍灣地鐵站的天橋,名為「文化廊」,主要放置攝影作品,並會把現時牛下居民搬遷清理出來的「垃圾」,搜集若干「文物」,以展現興旺一時的牛下風情。
牛頭角上邨的「文化廊」:沒有食物的茶餐廳 牛頭角上邨的「文化廊」:茶餐廳成為複製品
註3. 見Alan Smart (2006). The Shek Kip Mei Myth: Squatters, Fires and Colonial Rule in Hong Kong, 1950 - 1963.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註4. 見第二屆觀塘區議會會議紀錄2006年11月16日第十九次會議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