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行爭普選」人數不是太多,媒體報導也不算熱烈,可是一旦參與其中,定能發覺它是有效的政治動員。它的主力不是政黨、不是政客,而是一班平凡市民,和所到之處的街坊沒甚麼兩樣;隊伍流動,宣傳公投的行動深入舊街窄巷,比起一般遊行示威,零舍溫柔,零舍親和;派單張的人以中年老年為主,不像主流社運那樣年輕態,於是也少了「搞事」、「衝動」的標籤。可以想見,投票的幾十萬人之中,受毅行感染的必不在少數。
毅行組織者派發的宣傳品充滿「爭普選」、「去投票」,簡明卻稍顯空泛,對普羅大眾吸引力有限,於是參與者獲得動機去自行詮釋和表達,在行動中自發湧現出各式動員詞彙。當中少不了強調香港人爭取民主的信念、「香港人一定要支持真普選」等等。
反思動員方式
然而,與其說有甚麼「核心價值」或者七百萬人共同的信念,不如說它們是話語權階層的宣傳口號,如果當真,然後以自我觀點為中心去感召別人,很可能忽視了社會的異質性,同時低估了感召對象的能動性。例子?近來人人傳唱的《問誰未發聲》——據說毅行每日都要唱,一日之內不止一次。小女孩版本顯然由成年人苦心指導編排,童聲之可愛與歌詞之高潔一拍即合,造就全城熱話;台灣獨立音樂人版本則呼應了「今日香港,明日台灣」的「命運共同體」想像,無怪讚好量超卓。問題在於,倘若民主運動支持者將所有與己政見、行動步調不一致的市民定調為「未發聲」、「未覺醒」,然後要求他們「瞓醒」,會不會落入自以為進步的窠臼呢?
退一步講,這城市數不清的打工仔攞低工資、捱長工時、分分鐘被解僱,「瞓醒」於他們而言未免奢侈,或曰離地。青衣海濱,一個搬運工人態度不友好,未接過毅行單張,有隊員朝著他的背影喊道:「因為你唔投票所以好似而家咁慘咯!」姑且不論他工作繁重無暇理會,假如他「瞓醒」投完票依然「咁慘」,是不是唯有怪自己不努力運氣差沒有沾上普選萬能的光?有普選好過無普選,真普選更勝假普選,可是真普選絕對不意味著勞工待遇自然改善、貧富分化迎刃而解;反過來說,民生問題錯綜複雜,也不是簡單一句政制不民主就能解釋。
另一種動員主調是「唔想香港變大陸」,「香港已經不再是我們熟悉的香港」因此要「企出來」。這一訴求和當年中英談判期間多數港人希冀「保持不變」的想法遙相呼應。誠然,過去香港的成功舉世矚目,而且表現出與大陸截然不同、自成一體的特性。亞太區金融、物流中心的地位,有賴於特殊地理位置和政治歸屬,為華洋通商搭造條件(亦有人歸功於前宗主國管治有方);獨特混雜本土文化更是經濟來往和冷戰政治角力之產物。不過,中英談判時,香港與中國經濟狀況懸殊,沒有預見將來兩地此消彼長,也沒有考慮界線兩旁的地域聯繫起來會是什麼局面。無論你喜歡與否,鑄造香港神話的歷史條件早已不再,在新時期抱殘守缺,求不變,難免陷於被動;求變,才能主動把握方向,或者會在一個大家不樂見的方向以外探索到更多可能。
避免誤植矛盾
隊伍所到之處,曾有不少市民冷眼旁觀或視若無睹,曾有路人挖苦道「300蚊一日,行6日……」,也曾有店舖老闆指罵隊伍使用大聲公製造噪音,隨行的「普選號」貨車更遭投訴廣播聲浪過大……參與者固然會感到委屈,甚至聯想起民主運動頻頻受到打壓,於是議論紛紛,時而出言回擊。不過需要留意,同是平民,這些路人街坊對毅行冷嘲熱諷也好、出言指責也好,是源自個人對政治的取態、對行動的觀感,遠遠談不上甚麼「打壓」。由上而下力度強大的壓迫,和公民之間的分歧矛盾,不可混為一談。假如輕易指責其他公民阻礙民主,是將矛頭指錯方向。僅有少數服從多數,以數人頭獲勝,並不足夠;尊重和理解社會無可避免的多元聲音,保障他人(不)表態的權利,乃是良好民主氛圍之必需;在此基礎上,以理性論述說服他人支持己方立場,同時開放自己的價值觀迎接評價和質詢,這片言論土壤才有滋養更多自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