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之所以以「大」稱之,在於其往往忽視,壓抑了許多人微小的情感與回憶。此文致我的朋友王瀚樑,同時算是過去一年參與社運的沉思。
我還記得我是如何結識樑仔的。那年文學院到中國西北的交流團,同行有許多宗哲系的朋友,當時我不太認識他們,直到有晚在敦煌,導遊過分熱情地邀我們喝烈酒,我幫幾個朋友頂了酒,醉了。回到酒店後,我的室友抱住馬桶嘔吐直到睡著,而我則用熱毛巾蓋住額頭,饒有興致地跟照料我倆的宗哲系同學演講,講題是中國近代史,直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我醉後竟然會談歷史,談學術,我仍記得他們坐在床上,表現很安靜,卻又以奇異的目光注視著我,樑仔是其中一個。
後來他找我,談起香港的社會民生,歷史的對錯辯證,他跟我說:「我覺得你是有心人,你那次醉後胡鬧很有趣。」當時他要上莊,當外務副會長,後來當選亦順理成章進入學聯;我自己雖然有涉足社運,卻一直站在紀錄的立場,未能,亦未敢親身抗命。由二零一三年尾開始到現在,我從來沒有停止過關顧我城的未來,由港視發牌風波,反新界東北發展,七月一日學聯預演公民抗命,到去年九月尾的雨傘革命,我經歷了太多,像一場人間苦行,走出安全區,你會見到種種苦難與暴力呈現得淋漓盡致。每次一出發到政總,總會終夜無眠,拖住疲憊的身體步入晨光中,新的一日終究只是重複的一日,你每天都要面對不滿,你每天都會積累憤怒。
七一深夜,我在遮打道留守整夜,我不敢被捕,坐在行人道上,而樑仔在馬路,不知道他們當時在想甚麼?我只知道他是個傻人,是個好人,絕非壞人。因為大家都是學生,即使他現在是學生會莊員,是學聯常委,也不代表他有義務要公民抗命,後來他跟我說,「人無痴不可與交。」他自言那句話是他的寫照,一個社會,總需要些傻人,痴人,這並非自憐自嘲,每個時代裡的唐吉訶德總會不被人了解,沒多少人明瞭他們的理想的崇高,只見到理想難以實現的一面。
樑仔是一個典型的左翼知識青年,可能是許多人口中的「左膠」,還好目前為止沒有誰特討厭他,於是他尚未擁有如此光榮的冠名。他影響了我許多,主要是他對社運的投入與奉獻,他主張人可以被改變,社運的同路人只會越來越多;而我似乎是其中一個實現其願景的人。當我終於投身抗命行列,衝進公民廣場時,他和我一起被捕,在黃竹坑時我才突然想起,樑仔已經被捕幾次,他對社運,更準確地說,學生運動,已經說是義無反顧了,承擔各方的責難,面對天大的壓力,都不容易啊;更不容易的是,他會怎樣面對自己?我們不能避免地想像十年後的自己,到底會不會後悔今天所為?甚至是背叛了過去的自己?我想起一套很舊的香港社運紀錄片,裡面提到一個戴粗框眼鏡的大學生昔日投身社運,與政府抗爭到底,後來卻踏碎了那眼鏡,進入政府當官員,成為欺壓人民的建制派。
我一度害怕這個自我實現預言。但是,我相信我不會背叛自己的。
如果大家仍然記得雨傘革命前的那場罷課,可能大家對此賦予的意義各有不同,我也有自己的感情和回憶在此其中。基本上沒有罷課,我也不會對學聯這個組織有更多的了解,罷課期間,我成為學聯義工,在添馬公園搬物資,做糾察,除了有一日要擋住李私煙踩場外,每天都會聽聽課,享受跳出大學體制外的大學課堂。學聯作為一個學生組織,做事難免有出錯,我也領教過一次,那晚在禮賓府外真是印象難忘,事後我也提點了樑仔。然而究其用心,學聯還是一個為學生發聲,為公義作劍作盾的組織。想起現在退聯之聲四起,不禁覺得,學聯常委這個位置真不好當。必須承認,常委有能力作出決策,但是他們的決定囿於時局,加上身份只是區區大學生,錯判形勢,有錯自當要問責,而改革之門路,亦非沒有;退聯關注組說的漂亮,聲稱不是因為雨傘革命而問責,恐怕以學聯之名聲,假如沒有雨傘革命,誰會關注它呢?而事實上,學聯已經竭盡所能代表學界聲音,從六二二公投提出與佔中三子有異的學界方案,到泛民不撐,佔中三子作壁上觀的預演佔中,再到罷課,一直是雙學獨力挑大樑,以免學界被政黨代表,他們的努力有目共睹,只不過香港人太善忘了。
樑仔近來不時找我訴苦,其實事情要怎樣發展,他無力控制,也不想控制,畢竟落了莊,不太想自找麻煩。他反對退聯,改革不是毫無希望,而學聯的聯會制度,確保學生的思潮能夠順利成為學聯該年的行動綱領,老鬼不會控制我們應該往哪裡走,學生才是主體,而且決策中心的學聯常委,正是有院校學生民意授權的幹事會外務副幹事。
我對退聯的看法已經很清楚了。不過要補充一點,我不喜歡一些人,無論述加持,只流於搶sound bite,以為聲大即有理,龍門任搬,樂此不疲,最要命的是輸打贏要,不公佈財政報告,則批評你「獨裁專制霸權左膠」罵得很過癮的樣子,即使公佈了,也會批評你「踢一腳才動一下」,還順勢把功勞搶過來,他們的論述空洞無所指,只為了批判學聯而存在。
我恐怕那種思想會成為主流,到時可不是解散一個學生組織的事情,當大家都放棄理性,放棄易地而處,那就是這樣的一個時代──個人微小的情感與回憶被一一忽視,壓抑的時代。我有點為樑仔感到不開心,因為我終於知道,學聯解散這件事情其實很傷害他的感情,你們可能完全不知道,還肆意妖魔化學聯,然而,他任學聯常委時的付出,已經夠多,夠重了,如果當他們過去一年的犧牲竟然被全盤否定,那對他公道嗎?
我只是一個普通大學生,聊以文筆抒胸臆,我慶幸我認識到樑仔這個朋友。而我必須指出,毫無了解下的批評對許多人都很不公道,他們並非共產黨,他們由始至終都是一個學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