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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相信的——給同伴梁穎禮

按︰ 因反對東北規劃入獄的禮將於2月7日星期三保釋等候上訴,這是幾個月前寫起,朋友N寫給他的家書。

親愛的禮︰

不太確定要用怎樣的語言給你寫這封信。矛盾的是,我們彼此都打從心底裏知道我應該用的語言,就是政治。在這幾年的日子裏我們建立了一套不屬於你或我的語言、聲音,它孕育自許多共同經歷和集體的思考練習。這語言聽起來讓人透不過氣同時安然自若,沉著卻充滿渴望,尖酸又溫柔。這聲音愛慕着言說的行為,愛慕着話語和靜默間的轉換,愛慕着所有嗶哩巴啦與吱吱噚噚。那是一把彷彿神志不清的聲音,極其純粹地作為聲音而存在。那你明白嗎?不是我不確定要用甚麼語調去寫,而是不確定其他人是否願意耐心聆聽我們花一生去做的音樂。

是的,我很怕。我怕這世界窒息於噪音的籠罩。我怕震耳的啼哭和吼叫在每個街角埋伏,每把聲音都在爭取你的注視,讓你不曾注視自己。我怕我們注定要追逐這極速、快閃的人生。在這條快線上,話語像子彈般連發,像炮彈般轟擊要你不得不注意。這是你我都想要逃離的地獄。不死人在無眠的煉獄,溺沒於資訊的恐怖襲擊,身體每秒透出令人虛脫的狂躁和緊繃。我很怕,因為知道就算只是想寫一封信已經一腳踏入包圍我們的這場戰役。漫天烽火,警號不斷鳴響,我實在不敢想像還有誰願意聆聽純粹作為聲音而存在的聲音。

但這不是宣揚痛苦、悲傷的聲音。當這世界充滿不公,這聲音會吸引到義憤和感傷的人。不公把呼嘯堵在喉嚨,讓人咬牙握拳衝上街與其他受難者並肩而行。這樣的不公使人們如一群受創的筋肌、受辱的群落般走在一起,以良知作和聲。每次有善良者無辜受害,我、你、我們的眼淚都關不住。如果說沒有因為你要坐牢而哭過,肯定是騙人的。有幸跟你成為朋友的人都清楚知道,那些你曾身處的場景,當我們分開從此就不一樣。

我知道你想告訴他們我們藐視的東西,還有你、我和一眾同伴一起培植了反抗的土壤,使生命、文化得以滋長。今日人們談論「文化」時都像談論一種財產,是隨時會被偷走的寶藏、神聖的地下泉水。但「culture」這個詞彙從來沒有讓我想起哪一個人或國家民族,我想起的是植物的生命,發酵和細菌的文化,所有野生、肆無忌憚、偏離中心地蔓生擴散的不受控制的生命。四年前在觀塘前巴士廠搞的「吽到發生多霉體派對」我們不是已經自覺或不自覺地宣示了對於「文化」的理解了嗎?「文化」是萌芽的過程,有序與無序互動,在深埋的泥土下、在腳邊的水泥裂縫中生長、感染。那是一個永不屬於何人何物的過程,但所及之處卻滋養着某種關係的建立,某種行事的風格。騰出空間讓差異、可能性、一切無以名狀的得以安放,讓觸得到的自由能被分享。既然黴菌和細菌這種生命形式能從物種滅絕中存活下來,如霉菌一樣的「文化」在奄奄一息的人類文明裏必然也可以吽出求生之法並將其擴展出去。

這些日子以來人們不斷談論甚麼?死亡,死亡,死亡,死亡,孜孜不倦地宣佈此城已死或危在旦夕,而這些預言則為整個「文化」產業製造出消極與恐慌。可悲的是,每當人們沉迷死亡,以至於對死亡的恐懼演變成創傷,繼而癱瘓我們的精神和想像力。死亡,死亡,死亡,死亡,到處冗陳的調子,到處被恐懼包圍,你被電視螢幕吸附出神,處處都有人們以恐懼淹沒你,迫使你給誰或不給誰投一票,去支持或反對這或那,去訓練自己迎接逼近的世界末日……

事實上,在死亡成真之前,它已是一個活生生的現實。對於此城已死,你我並無異議。反正我們早已經行屍走肉般活在這個城市。這正是我們為何遇見對方,我們一直這樣等待着遇上對方,我們命中便注定要找到大家。失散的鬼魂在死城中遊盪,明明是沒有活過的人生,卻有模糊的記憶,被一種我們從未感知、經驗過的快樂纏繞、牽引。很奇怪,周圍的人談論死亡,卻無人談論生命本身。很奇怪,周圍似乎無人抗議我們被判處的生活是連續的假釋,一個困於罪疚和債務的無期徒刑……很奇怪,人們全神貫注於一切最壞的可能,而從未騰讓半刻去想像最好的。假如我們是真正活在一個富裕、文化繁盛、知識豐異、技術充沛的時代,為何身體、心靈、生存的貧瘠是可接受的命運?

朋友,我知道我又開始換用我最想避免的悲觀的語調。或許正在讀此信的人,那些有天可能成為朋友的人,經已被我冒犯,或悶死。但我想告訴他們,我們在匯豐銀行地下所過的那些夜晚,時間像地毯般在我們面前展開,玻璃幕牆下長出關於革命的對話。我想告訴他們,我們在佔領彌敦道、在公園、在渡輪碼頭搞的音樂會,同一群人如何在警察面前捍衛這些空間。我想告訴他們關於我們在油麻地落腳的那條街道,我們六年來視之為家的地方。我想告訴他們我們與碼頭工人朋友分享過,至今仍然飲酒歡笑的晚上。我想告訴他們我們去過的工廈band房,這些人們逼不得已創造的空間吽出幾多場自發的音樂會。我想告訴他們我們一路走過的抵抗與掙扎,二、三、四十人一點一滴地築起、拼湊的生命,彼時此刻事物如何崩解散落,即便是你和我之間。有關所有我們必須經歷過方能縫合這一切的心碎和痛楚,這由友誼、憤怒、愛所建立的生命,然而我想,其中最為重要的,是信念和信任。

「信念」聽起來是如此過時,像是應留在教會和清真寺的遺俗。人們說信念是跟理性、證據、常識相矛盾的,是扭曲心靈的失智和狂熱,讓人苦苦追求不可能和不可見的事物,進而類比盲信、迷信。然而,我知道是信念使我們保持堅強、清醒和平靜,是信念使我們一直不被恐懼和歇斯底里所動搖。它讓我相信我們有時間,去呼吸、言說和被互相聽見,互相照顧;有時間建立一個我們得以療癒和容讓未知的快樂滋長的空間。因為你和我,我們嘗過不可能,並每天將之活着,這些我們一起創造的,屬於友誼和生命的奇蹟和甜味。

你永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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