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燁,方剛
【編者按】藉著回顧《紅樓夢》裡曹雪芹的性別角色意識與賈寶玉的「男人解放」形象,林燁和方剛為我們呈現出文學作品中,挑戰父權社會及其「倫理規範」的可能。有別於籠統的女性主義研究,兩位作者對《紅樓夢》的角色進行深入的分析,一方面,顛覆男性於兩性關係中,必然成為壓迫者的既定形象,藉此打開男性參與婦運的可能,確立男性於運動中的角色;另一方面,他們指出性別與階級之間具有錯綜複雜的關係,提醒我們對社會進行分析時,需要注意其複雜性,不能將事件過份簡化為純粹「階級的」或「性別的」。若果,讀書認為自己也是男性的女性主義者(Men in Feminism),或者想要進一步思考男性於父權社會裡的角色的話,「我們男人也要解放」這一文章定必不能錯過。
所謂社會性別角色,俗稱「第三性別」,是在生理性別差異的基礎上的,由歷史文化規定的男女兩性的社會差別,是社會依據一個人的性別而對其做出的在舉止、著裝、行為、處事等方面的要求。譬如,今天人們對男性的一般要求是剛強果敢、事業有成、沉穩幹練、不拘小節,等等。對女性則有差不多與之相反的另外一些要求。如果符合上述要求,就會被視為正常、健康,甚至成為傑出人物;如果背道而馳,即為反常、病態乃至打入另類。
我們男人也要解放
殊不知,這種性別角色是在歷史上形成的,不同歷史時期的特定文化都在鑄造著人們特定的心理建構、性格特徵和行為規範,甚至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社會也就以此為規範,通過各種教化渠道,將人們塑造成這樣或那樣的既定模式。然而,這並不是一種自然天成的永恆存在。
婦女解放運動進行了將近兩個世紀之後,世界並沒有像旗手們期望的那樣實現兩性徹底的平等。社會上仍然是男人佔絕對優勢,男權的聲音仍是這個世界的主導聲音。社會性別革命的倡導者們終於發現,只有當男性的傳統社會性別角色被修正乃至顛覆之時,女性才可能獲得全面而徹底的解放。於是,男性解放運動應運而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男性解放運動在美國迅速興起,並不斷擴展。運動的先驅者們提出:如果男人不卸下自己肩上的一半負擔,女人們便沒有一半負擔可以肩負。男人解放與女人解放,應該是並行的,就如同一枚硬幣的兩個面,缺一不可。他們質問:男人為什麼一定要勇敢、剛強、幹練、成功?
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個人發展取向的權利,而傳統性別角色對男性的要求,不正在傷害著他們的生命自決權嗎?一個人出生後,本具有多種發展的可能,但是,我們的文化卻將我們塑造成了近於千人一面的模式,這不是生命個體的悲哀嗎?他們進而提出「兼性」理想,因為世界上似乎不該有什麼東西只屬於女人或男人,男女兩性應該相互溝通、交融與合作。當前社會的發展出現了「兼性」的趨勢……
曹雪芹的性別角色意識與賈寶玉的「男人解放」形象
《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是一個封建貴族階級內部的叛逆者形象,是封建社會崩潰前夜的新人形象,這幾乎成了今天廣大紅學研究者和愛好者的共識。而當我們以男人解放思想為背景重讀《紅樓夢》時,便會發現,曹雪芹對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處處流露出對傳統的男性社會性別角色的顛覆。毫不誇張地說,曹雪芹是具有初步兩性平權意識與男人解放思想的作家,雖然,受其時代的局限,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性別角色是怎麼回事。但在他塑造的賈寶玉這一人物身上,凝聚了男人解放思想所信奉的諸多理念,這一封建貴族階級的叛逆者形象,同時又是傳統社會性別角色的叛逆者。讓我們試以男人解放的視角,重視審視一下寶玉的形象。
第一,賈寶玉背叛了「男人應該事業有成」的性別角色意識儒家文化觀念下的理想男人應該是: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賈寶玉是被其所屬家庭寄予厚望的一個人物,賈政等人對寶玉的期望,自然是「深精舉業」,平步青雲,光宗耀祖。然而,賈寶玉一生鄙棄功名利祿,最恨所謂「仕途經濟」。這種「不思進取」,是與傳統社會性別角色對男人的要求背道而馳的。在賈寶玉那裡,與功名相對的,是「風月詩酒」,他沉浸其中而自得其樂。
第二, 賈寶玉顛覆了「男人遠離女性」的性別角色要求
在傳統社會性別角色的規範中,男孩子從小便被教育他們是不同於女孩子的,他們應該與女性保持距離。一個「成熟」的男人如果整天和女性混在一起,會被認為「沒出息」,沉湎於兒女情長。
賈寶玉毫不理睬這一切,他整日與女孩兒廝混,這實際上是他生活的最主要內容。用史湘雲的話說,便是:「你成年家只在我們群裡」。而襲人也在三十四回中說:「他偏又好在我們隊裡鬧」。賈母因此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
男人本應有男人的事情去做,什麼事情呢,自然是求取功名。但賈寶玉卻偏對女孩子們做的事情感興趣。這或許出於他的性別平等意識。
傳統男性社會性別角色中的重要組成之一,便是男性霸權主義,是高高凌駕於女人之上的那份「權威」。在賈寶玉生活的時代,男人是社會的主宰,女人是奴僕,是被輕視與奴役的。
寶玉具有男人解放主義所要求的對女人的尊重,他曾說:「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沫而已。」他甚至認為「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世界如鮑魚之市,女人世界則若芝蘭之室。
第三,賈寶玉挑戰了「男人陽剛」的角色定位
中國傳統的社會性別角色對男女差異有著明確的規定,男人的「陽剛」對應女人的「陰柔」。為了塑造這一不同的性別形象,男性和女性在幼年的遊戲內容上便有區別,而賈寶玉卻要打破這區別。第六十二回,香菱等人鬥草,「可巧寶玉見他們鬥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這種女孩兒們的遊戲,榮寧二府中,恐怕也只有寶玉這一個男性會熱衷參與。
愛美一向是女人的專利,男人愛美會被看作「女孩兒氣」,受到輕蔑。但賈寶玉卻喜歡戴精美的繡袋,穿漂亮的衣服。且看第三回中賈寶玉第一次出場的外貌描寫:「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活脫脫一個陰柔的樣版。至於喜歡吃女孩子的胭脂,更是將這份陰柔演繹到了極至。
第四,賈寶玉不理睬「男人老成持重」的性別塑造
直到今天,「老成持重」、「成熟穩健」的男人仍是社會性別角色要求下的「理想男人」,而寶玉「謗僧毀道」,用襲人的話講,就是「說話不顧禁忌」,這種性情的自由隨意,不受約束,同樣是男人解放主義者心目中的理想。
當男人解放作為一種理論提出的今天,在全世界仍有很多的反對者。傳統社會性別角色對人奴役之深正在於,它已完成觀念內化,成為我們觀念世界的一部分,我們受其奴役而又覺察不到,以為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於是,許多持舊性別觀的女性,便會覺得解放的男人不符合她們理想中的「好男人」形象。
賈寶玉的生活中,幾乎都是這樣的反對者。傳統男人性別角色的代表人物賈政自不必說,包括賈母、薛寶釵、鳳姐、襲人等人在內,亦是這樣的反對者。
寶玉的叛逆,最集中地體現在他摒棄仕途上。當史湘雲聽賈寶玉說不願意會見賈雨村時,曾這麼勸他:「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仁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誰知寶玉卻一點面子也不留:「姑娘請別的姐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
賈政是傳統男人社會性別角色的典範,熱心仕途,追求「成功」之外,還表現在他與寶玉的父子關係上。中國傳統男權文化推崇的是嚴父形象,以「嚴父」指稱賈政再合適不過了,他毒打寶玉,除了嫌他荒疏學業、淫辱母婢,或害怕「窩逃」受害的因素之外,也有恨他「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在外流蕩優伶」這些有損傳統男子社會性別的行為舉止。
舉凡榮寧二府,真正能夠欣賞賈寶玉男人解放傾向的,也只有林黛玉一人了。正是那次史湘雲勸寶玉「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時,寶玉說:「林妹妹從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早和她生分了。」黛玉無意中聽到此言,不禁「驚喜交集」,覺得「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已。」正是這不說「混帳話」,是寶黛藉以建立愛情關係的基點。而這不說「混帳話」,實則又是兩人在男人傳統社會性別角色問題上的態度一致。寶釵、湘雲、黛玉三人均是寶玉之妻的合適人選,但前二人都勸他求仕途,只黛玉縱容他「調脂弄粉」,寶玉不愛此人,又愛何人呢?
林黛玉不僅支持寶玉的「男人解放」,她自己也是一個傳統女性社會性別角色的反對者,僅由對待香菱學詩的態度便能夠看出來。按理說,香菱更有理由就近向寶釵學詩,但寶釵卻笑話她,說:「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而林黛玉則是極力幫助香菱學詩。由此可見,釵、黛二人對於傳統女性社會性別角色意識的定位便大相徑庭,她們對於男人解放傾向的不同態度也便順理成章了。
以兩性平權、男人解放視角進行紅學研究的意義與潛力
強調他的階級叛逆性,而我們這裡試圖從性別角色叛逆這一視角,特別是男人解放這一最新理念出發,對其進行審視與解讀。階級叛逆與性別叛逆儘管有時交插錯位,但在很多情況下又能彼此關聯,相互生髮,具有統一性。首先,社會性別角色是一種文化觀念界定,而我們知道,任何文化觀念上的界定,都不可避免地帶有階級的色彩,打上了時代與階級的烙印。男尊女卑、男強女弱、男主女從等社會性別觀念,同樣是關於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以往的紅學研究多封建統治階級用來管制人民的一種手段。歷來的統治者,在以強權和獨裁維護其統治的同時,往往都要依靠包括社會性別角色在內的一整套「倫理規範」,作為其補充手段。而對於一個民主社會來講,人本主義思想理應受到尊重,每個人都擁有與生俱來的平等權利,兩性的平等符合社會進步的理想。
其次,性別角色規範對個人同樣具有強制性。可以說,社會性別角色的條條框框,同樣是一種對個人獨特性的蔑視與剝奪,足以通過強化這些束縛,而將個人控制在既定的統一規範之內,使其個性無從發揮,直至徹底泯滅。因此,性別角色模式的過分強化,同樣是一種奴役和剝削。
賈寶玉的背叛,是階級叛逆與社會性別角色叛逆的統一,正是這一雙重叛逆決定了他背叛的徹底性,也使其人物形像變得更生動而鮮明。引入男人解放的視角,可以使我們對賈寶玉這一人物形像有更深入更全面的認識。比如前面專節論述的賈寶玉的哭,以及賈寶玉諸多被當時主流社會視為女性化的舉止和表現,如果單純以階級叛逆的觀點來解讀,有時難以取得十分令人嘆服的答案。再以賈寶玉對男性的態度為例,《紅樓夢》全書中,賈寶玉對於男性的態度主要基調是反感的,而他之所以同秦鐘等人往來十分密切,以往紅學家們基於階級背叛的觀點,對此做出的解釋是,賈寶玉反感的男性是上流社會的人士,而他的朋友都是生活在底層的。對於惟一的例外北靜王,也有學者引證說,賈寶玉對北靜王的友情很快便十分淡漠了。如果以性別背叛為出發點,便會發現賈寶玉的男性朋友,包括北靜王,都是眉目清秀、相貌俊朗的青年男子。賈寶玉對他們的喜愛,表現了男性對俊美同性的欣賞,且這種欣賞又不是基於性愛的。而在傳統的性別觀念中,女性對美麗同性的欣賞受到認同和理解,同樣的事情發生在男性身上被認為是不可思議的,或會立即由此聯想到同性戀。所以引入男人解放視角,有助於我們對人物內心世界的全面體察,以及對一些問題做進一步的深入思考。
如果認真深入地以社會性別角色理論全面解讀《紅樓夢》,我們還將會有許多重要的發現,可以說兩性平權意識貫穿全書。正因為此,我們更有充分的理由說,曹雪芹是一個具備了初步女性主義,以及男人解放主義思想的偉大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