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事件發展下來,媒體和大家茶餘飯後最熱衷的題目竟然是與高鐵本身無關的「八十後」。「八十後」一詞在香港的運用,開初不過是用以強調年青人亦有參與其中,如零九年中的「八十後六四文化祭」。不知為何,後來被人誤認為參與反高鐵運動的都是「八十後」青年。於是不少人就以為,了解「八十後」有甚麼問題,幫助他們解決之,他們就會回復成返工放工或打機唱K的順民。
這根本是錯認問題。
首先,「八十後」是甚麼?現在本港社會上還未有統一的理解。一方面,媒體多將之理解為「一九八零年或以後出生的人」,然後將之等同四代人論中的第四代人,亦即社會流動層級上的失敗者。另一方面,不少社運及文化人皆已撰文指出,「八十後」「並非指向所有生物學意義上的八十後青年」、「不一定是真正生於八十年代」,而是「一種用以區分的身份標記」、「一支運動旗幟」[i]。一方沒有努力了解「八十後」真正所指,一方錯用詞語[ii],導致溝通的失效,雞同鴨講。
然而,就算把「八十後」修訂為「(新近)參與社會運動的青年」,只要焦點繼續落在青年身上、或將之視為單一事件,大概只會一直捉錯用神。一來,參與反高鐵運動的不單是青年人,二來社會運動從來不只是事件本身,背後的思潮、想法、精神和文化才是重點。
我們應該高興,因為高鐵事件讓一直隱然不見的冰山,在水面上突出一小角,那麼我們探進海水裡、順藤必能摸瓜。只是,這並不太容易,中間匯集了多方面的精神價值:
- 關心城市
- 關心城市空間政治
- 關心議會政治、關心普選
- 擁抱民主
- 擁抱參與式民主,尤其在直接影響居民的城鄉規劃上
- 關心永續生態
- 關心農業議題
- 反對地產主義、中環價值所壟斷的發展模式
- 反對以經濟和GDP作為唯一社會進步指標
- 反對過度開發及不公義的經濟發展
- 支持環保
- 支持永續和多元的發展模式
- 支持社區網絡和經濟
- 關心本土文化
- 關心所有人(尤其弱勢者)的生活權利和私有產權
- 關心心靈、靈性發展,有敬天愛人的宗教情感
不一而足。[iii] 一不夠耐心,或者就會簡單將他們視為拉雜成軍的散兵游勇。但事實並非如此。所謂的「社運老鬼」一直都在參與各個社會運動;而喜帖街、天星及皇后碼頭、深水埗重建、撐扎鐵工等事件上,一直有新人加入;是次更是一個大集結。這到底是甚麼力量?
十年前,美國出現一本書,叫《文化創意人——5000萬人如何改變世界》[iv]。嗯,就是帶旺「樂活(LOHAS)」[v]一詞的那本書。不過這本書的另一大重點「文化創建人(cultural creatives)」[vi],則多年來一直未有多討論。作者保羅和雪莉夫婦倆綜合十多年的全國性的價值觀及生活型態的問卷及焦點小組研究後,發現在傳統派和現代派以外,有一個新的文化/價值觀逐漸興起,他們將這批達五千萬人(超過四分一的美國成年人口)的新族群命名為「文化創建人」。作者同時發現歐洲有多個研究顯示當地有相似的文化新潮,並預見這族群將持續增長。「他們對生態及地球…(抱持)嚴肅觀點,強調關係和女性觀點,致力於心靈與心理發展,不滿現代生活中的大型機關團體,包含政治的左右兩派,也拒絕物質主義與炫耀社會地位。」(頁20) 簡單而言,他們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的意義、生活方式、工作和消費心態皆與傳統派和現代派大有不同。作者認為自一九五零至六零年代以來,世界上多項的政治、社會、意識和文化運動漸漸塑造了他們,當中社會運動挑戰政治和經濟體制;意識和文化運動改變個人心靈、文化、世界觀和生活方式。自早年的大型社會運動後,運動已轉為專注地方議題,媒體報導大幅減少;而抱持相似價值觀的人當中,行動派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文化面的發展對外能見度又低。於是「文化創建人」一直隱然不見,其價值觀、新社會運動的規模和影響力一直被低估。然而,若以看得見的領袖、示威人士與組織為中心,加上一圈主動支持者,再加上外圍一圈贊同者(他們或被事件感動而改變以往的價值觀、在生活某部分作出不同選擇),那規模是不能讓人小窺的。作者指這是一場文化變革,他們期望撰書讓「文化創建人」「覺察到自己是一股文化,便能幫助…我們的文明發展出新穎的解決方案,那也是我們目前迫切的需要」(頁8-9)。
回到香港,筆者花如此大篇幅介紹「文化創建人」,無非希望借用此概念閱讀目下我城的情況。無論是「八十後」與否,在反高鐵運動中走出來的人,儘管在某些細微的行動策略或想法上會有相左,但他們抱持的大概念多少一致,都能落在「文化創建人」的範疇裡。他們與政府、或以經濟作為唯一社會進步指標的人的分歧,是在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層面上的。以為一句「我當年都曾經激情過」,或希望單純以改善民生來打發他們,簡直是妄想。
早前《阿凡達》被視為反高鐵主題電影,或者就以之作例說明。人類不遠千里跑到潘朵拉星,為的是價值連城的礦物unobtainium,而這些礦物正在土著Na’vi聚居地的地底。一場驅逐與保衛之戰由此展開。在人類的心目中,只有能換算成錢的礦物才有價值。但電影藉女科學家桂絲之口,指出土著誓死要保衛家園,是因為他們了解到,有價值的不單是地底的礦物,更是整個生命網絡。電影將不同生命(動物、植物、土著)的連結,形象化成只要兩者觸碰觸鬚便能通感,不同的生命和歷史更能聚合成整體、支援彼此。然而,當桂絲指她正在作的研究能証明之,坐在辦公室裡的人類只嗤之以鼻,以為不過是一般的樹木和土地,無視其中的生命網絡的價值。
若把政府比作電影中跑去殖民外星的人類,則反高鐵運動裡的人就是當地土著和站在土著一方的人類。只是,跟電影裡不一樣,我們都活在同一個香港,對環境、社區網絡、公義、民主的破壞,我們最後都得一同承擔。迪士尼和領匯都是前車可鑑的例子。而對於無法將之運算成GDP的一些價值,與其等待專家研究,翻譯成另一種大家更難明白的、疏離的學術語言,何不先放下已經行之無效的一套做法和看法,嘗試運用「文化創建人」的框架去了解這些人?
商界早已以「樂活」企業回應「文化創建人」,當中主動迎接有之(如Body Shop)、在抗議聲和業績下跌中摸索前路有之(如麥當勞),但商界早已了解,他們無法避免面對這股文化和價值觀。在香港,我們很幸運,這些一直潛藏卻得到愈來愈多人擁抱的價值,終於在高鐵事件中漸次浮現。「文化創建人」這一次以快樂抗爭、苦行和互聯網溝通的嶄新發聲方式表達自己的價值觀,勢必在政治、社會及文化等各方面帶來更深遠的影響。事實上,無論是《阿凡達》的劇本、還是《文化創意人》一書,均已是十多年前的產物,現在還要以之以說明香港的當下形勢,這才真是香港被邊緣化、落後於大勢的証明。在此懇請有關當局及當權者認清這個廣遍全球的文化新潮,無法迴避、必須正面了解和面對的文化新潮。畢竟,政府只有認清「文化創建人」的價值追求,在政策上積極回應,社會上的分歧方有機會真正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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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見陳景輝「八十後的前世今生」(明報星期日生活,二零一零年一月三日) 及李照興「中港八十後新青年」(明報星期日生活,二零一零年一月十日)
[ii] 「八十後」字面直解是生於八十年代的人,偏偏又要借此詞作他解,指「八十後」不包括所有八十年代生的人,卻又包括不是生於八十年代的人,那用此詞作啥?香港近年愛用「港女」、「八十後」等概括詞,對理性討論無益,卻對被概括者有害。
[iii] 篇幅有限,在此只能簡單點出,未能一一詳述。但若有心仔細了解亦非難事,反高鐵者早已製作大量錄像、網站、文章放到互聯網上,透明而公開。
[iv] Paul H, Ray & Sherry Ruth Anderson. The cultural creatives. New York: Three River Press. 2000. 繁體中譯本:陳敬旻、趙亭姝譯。《文化創意人——5000萬人如何改變世界》。台北:相映文化。二零零八年。本文的有關引句及詞語,除特別說明外,均引自此中譯本。
[v] 這詞原是用來統稱那些以發展永續經濟和環保、健康生活的企業,但現在已經用到爛:當鐘點傭工廣告以「樂活一族」為宣傳語句、「豪宅」樓盤以“Lohas Park”命名,樂活似乎已變成「快樂生活」,與健康、永續無關了。
[vi] 中譯本原譯為「文化創意人」,然而照原文“cultural creatives”一詞來看,“cultural”為形容詞、解「文化上的」、「與文化有關的」;“creatives”則作名詞用、可解作「創造者」、「創建者」、「創作人」等,合起來應作「創建、創造新文化者」解。因原譯或有「攪文化和創意的人」的歧異,故筆者大膽將之改譯為「文化創建人」以便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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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注腳的版本刊於明報世紀版 2010年2月27日
感謝編輯黃靜為我改題及寫了編按,把文章重新拉回當下:
編按:此刻坊間紛紛糾正反高鐵運動延續下來的社會議論:不能一切都訴諸世代,而乃是價值追求、城市願景之戰。縱有論者提出,文化霸權、香港後殖歷史的框架底下,世代論自有其重要處。然而,今天,當菜園村提出歷史性搬村方案,讓我們返回反高鐵運動的萌起的原點:這是一場原住居民運動,及以其生活親土的本土意識拉扯,或者如下文作者所提議,是一代文化創建人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