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整理:陳秉鳳
阿迪1996年入讀中大,主修英文,副修中文。1999年畢業後,在報館做了幾年國際版編輯,其後去伊朗學波斯文,回來後開始加入社會運動,2006年中大保樹立人、2006至07年保衛天星、皇后碼頭,2008年回中大反拆烽火台,2009年反高鐵保菜園村運動,至今他仍在關注新界各處的大型規劃、迫遷事件及有機農業發展等等。
運動員‧教會‧孤僻的大學生活
「中學時,我本來是想做運動員。那個年代興一種運動,叫『運動攀登』,剛剛那時,鍾建民和湛易佳登珠穆朗瑪峰……」這和他喜歡大自然的性格相當吻合。他中學時,就沉迷在攀石、行山、露營等活動之中。
但我們都知道,他並沒有當上運動員。高中時,阿迪進了一個基督教會,完全改變了他的生活。除了放棄當運動員,本來讀理科的他,因為考慮到將來可能要讀神學、走傳道人的路,亦放棄了選讀環境科學相關科目,進了英文系。
教會生活,在他大學生活頭兩年佔了很重位置。當時他的教會希望發展在中大的佈道隊,他也很熱切地參與其中。即使在英文系裡,他最熟稔的朋友,也是基督徒小組裡的組員。教會這一塊,若要深入講下去,恐怕就離題了,我亦沒多問。但這一塊可提醒我們的,是阿迪這個人,一想做什麼,就一頭栽進去,非要到「沉迷」的地步不可。
「我有另一面是孤僻……熱愛文學,想浸淫在文史哲之中。」他的大學生活,還有另一塊最主要的,就是學習。理科出身,文學底子差,相比其他同學會感到自己膚淺,但他非常享受在英文系讀書的過程。他副修中文,也旁聽哲學系的課。在選讀老派教授的課時,像中文系的佘汝豐老師,是令他頭暈轉向,又非常仰望的:「他們是中大特有的生物,他們的學問系統與現在那種(要寫論文那些)是無關的,佘生教韓愈文、柳宗元文,像是他要寫出那種文章。」
他說他和中大的關係,三年只是開始。他以自己的經驗,領悟出一種中大精神:「在香港這個什麼地方都充滿嚴密管理和規矩的城市,中大還剩下一點外面難得的寬容。畢業後多年我還可以繼續在這個地方生活,工作,讀書,聽課,還會碰上不少和自己差不多的怪人。」
畢業後在報館工作那幾年間,放假日子多半不是紅日,他常常選擇自己一人回中大泡圖書館及繼續旁聽。「會留意到一些人好像我一樣,總是會回來,佈道隊也有朋友,畢業十年,但在中大流連,住赤泥坪,過他的一種中大生活。」在他眼中,這些人的狀態,亦是中大承傳的一部份。「像一個容器,容得下這樣的群體。像老教授,不出文,用他們的方法做學問,很受尊重。中大是一個寛容的地方,因為有這種寛容,如果我有很多時間,有條件,我可以一輩子在這裡追尋學問。」
那種精神,與中大的環境也有關。「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角落,可以躺著不與人接觸。中大和我喜歡的環境是很接近,高山、荒野、一個人去露營,面對風雲變色。」
踏上社會運動之路
阿迪的人生軌跡,有一種規律,他說:「我有某些追求,而我覺得我是永遠追不到的。」於是想做運動員時,嚮往世界第一高峰;入教會,覺得要成為終身志業;讀書,也永遠讀不夠,離校幾年,在開始參與社運前,不斷回中大,上未上完的課。畢業後在報館做國際版,一直躲在報館中翻譯全世界的新聞,卻覺得離世界愈來愈遠,於是辭職後決定去伊朗,去看看那個充滿紛爭的真實世界,是怎樣的。
大學三年級後,他離開了教會組織,大概是讀過幾年書,以及經歷不同際遇與思考,對人生的路向有了不同選擇。到了後來,為什麼又會走上社運之路?
阿迪在中大時,沒有參與任何學生組織,也和傳統學運扯不上關係。他說他當時也有關心時事,個人而言也會參加遊行。不過那起點在更早,在八九六四,與家人一起去遊行。對他來說,參與遊行政治性不強,算是平常事。沒有參與學生組織,他說一來因佈道隊的工作,不能抽身,二來也覺得要自己和別人溝通辯論是很困難的事。反四改三、金禧事件那種火紅學運,在他的中大經驗裡,是沒什麼位置,亦感受不深的。而當時的社會氣氛,因剛剛九七回歸,他覺得大家都在一股迷惘當中,既不是八九時的熱情,也未到零三七一時的憤怒,夾了在中間。
「(2005年)在伊朗回來,想重新參與學生會,社運那些東西。這可能是個長久以來的願望,以前一來覺得自已距離好遠,二來覺得自己一個宅男入去好奇怪。人大了,我比較能去調整我自己內心的糾結。我覺得應該要做一些事,很基本的,一個人在社會上生存,就應該做一些事。而那在我的想法裡,就是參與政治,參與社會運動。」
他主動去找機會,先去了社會運動電影節的放映,認識了一些社運朋友,幫手做一些翻譯工作,亦參與了2005年時世貿部長級會議期間的抗爭。後來中大國際化事件時,他也有參與一些講座,認識了林藹雲等關心中大事的朋友。及後就加入了香港獨立媒體編輯部。
保樹立人 宅男的怒吼
「保樹立人,其實是一個宅男的怒吼。」2006年保樹立人事件發生前一段時間,他說他以「宅男的敏銳眼光」,看到校園開始改變。先是崇基圖書館旁邊的閱讀室,廁所裡本來有些很特別的尿兜,全被拆了。接著全間圖書館裝修,他很深刻的一個畫面,是在圖書館周邊,全都堆滿了準備棄置的枱椅。「我很不開心,覺得好浪費,其實那些東西是寶,大英圖書館都會留著從前馬克思個位!那些坐過的枱椅是不能丟的!」我說,那是不是好像宅男的手辦公仔,全被丟出街外?他大笑著點頭。
「我為此做了兩件事,一是執了兩三張椅回家,第二是決定我一定要報仇!」之後事件就去到當時的學生會發起「齊來保護我們的山城」聯署,當中披露了校方將為擴闊池旁路,斬掉許多樹。「枱椅你都丟了,還要斬樹?」他的心情,大概就是這樣的。他覺得要做些事,於是找了當時的學生會會長施城威,也聯合之前認識的校友,一起反對中大斬樹。
他說,那時候常有人以為他是學生會系統出來的人。他算是一個例外,廿幾歲,工作中,卻在搞另類的「學生運動」。非學生會體系出身,對他來說也有些好處。他覺得學生會有一套慣常的做事方式,與一般傳統壓力團體相若,即開記招和示威之類,同時間學生會要介入的議題很廣泛,就像一個小政府,什麼都要有立場。他不用跟遁這些傳統,可以從自己對中大的情感出發揀選議題,亦能嘗試以不同方式去推動改變。
「但我個人的經驗,很容易被忽視和摧毀,所以我才會爆發,然後我要把道理說出來。」他開始寫新聞,掌握事件的資訊,與校方人員對質。當時他所寫的報導,動輒數千字,亦在獨立媒體網站上嘗試做網絡動員。「(保樹立人)雖不算是一件大事,但嘗試了這套方法,對往後其他事會有啓發性。」
珍惜中大這個社群
他參與的兩次事件,都成功阻止了校方原先的計劃,池旁路的樹當時沒有斬,後來烽火台也不用遷移,反而是校方修改了圖書館新翼的設計。「我是很滿足的。其實我很感謝中大,你是很容易贏的,那種贏,是一種交流/對話。對話後有回應,有個結果與真實的校園相關,那是很重要的過程。那個進學園(圖書館新翼),現在的設計可能未必是最好,但在學校社群來說是很美好的事。」
「這些好的經驗,一兩次,足夠我捱很多年。那種能量,滿足感,能頂住之後十年的不愉快不成功。我是微不足道,但對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來說,那是很重要的」。對他來說,民女事件也是一樣,「香港有個中大這樣的地方多好,我們做一件『戇居』的事,擺一個這麼核突的東西在火車站。作為一個社群,能有這種事發生,是一間大學,需要傳承的重要寶物。」
校方在後來也有搞些規劃工作坊,吸納反對意見,但去參與過就知道沒什麼意思,因為所謂參與規劃,其實都是經校方操縱(manipulate)的過程。「但校方在面對一種抵抗時的做法,會允許保留一些東西,中大這種累積的歷史,在其他地方很少有這種機會。其他地方很容易讓這些事過去,一棵樹被斬,在別的地方不會受這樣的質疑。」
「一個群體的互相感應和默契,是對環境敏感,價值觀也會透過環境而傳承下來,所以到環境被侵害時,就會有人覺得不妥,做一些事去反應,而這種敏銳度,和我們看社會事亦是有一定相關性的。」他說。等如他看到周錫輝師兄等老校友,反對中大建新書院時的激動,就知道那裡有另一種情感在發生作用。對他而言書院並不重要,但他可以明白老校友們的執著。
在烽火台事件後,他又似乎沒再關心中大的事。「後尾我覺得自己超齡,無再繼續參與,但這個無參與,不會阻礙我覺得我仍是這個群體的一部份,我現在回來這裡仍是覺得很輕鬆。」不過他也說:「其實很多東西我都看不到,如外判制。我若可以重來一次,我會希望和在這裡工作的人有多點交流。」
大學應該是先鋒
最後我問到阿迪,對現在中大的感覺。他認為正因為大學是一個較為寛容的空間,所以應當是一個能實驗怎樣解決問題的地方。他提到關於現時香港甚囂麈上的中港問題,大學裡有不少內地生,在這個空間裡面,是否可嘗試用一些不同的方法,解決中港間的矛盾對立?「現在香港社會為這個問題在爭拗,在互相攻擊。大學就應該,像保樹立人一樣,在大學保一棵樹,才懂得在香港裡保樹。我們應做社會的先鋒,去產生一些新的講法去回應社會問題。」
回看阿迪在中大的經歷,其實不過和很多同學一樣,埋首讀書,覺得學生會、學運那種東西離自己很遠。那時候他雖然未準備好參與其中,但一切仍看在眼裡,並對中大的人文價值、自然環境、歷史、建築等有他自己的體會。在他當過記者,遊歷伊朗後,才開始身體力行去介入,去維護中大的環境,以及相對整個香港社會而言,他感到包容性較大的這個社區。現在也許很多人看到電視上的「社運人士朱凱迪」,都會覺得「像他那種人,當然能搞政治,我就不行了」。但其實他在訪問中,開口閉口說自己是一個宅男,喜歡一個人獨處,有些戀物怪癖,而非什麼奇人異士。我們能在他身上學習的,可能是那種致命的認真,以在困難重重的情況下,仍要保護珍惜事物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