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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喃於運動與社會的草根之邊底:真誠眾群新聞學(authentic multitude journalism)

引言:

兩年前香港發生了世界矚目的佔領行動,人稱雨傘運動/革命,雖然大主題是爭取真普選,但參與人數眾多,人人都帶著各自對民主、自由的想法走進佔領區。這麼大一群陌生人,互不相識,忽然要共御強敵,天天一起生活,到底各人有何領會?又,兩年後的現在,運動結束,部份人回歸主流社會生活,部份人趁機崛起成為明星,部份人繼續尋索上下,對兩年前發生的事,再次回顧,又有何反思和發展呢?傘/散後,相關的紀錄片、微電影、詩歌、小說等作品不在少數,而今年第十四屆香港社會運動電影節,選取了最沒有動作場面的佔領日常和最沒有明星的平民故事。這個佔領訪談組,在金鐘、銅鑼灣和旺角三個佔領區,走訪了超過40個佔領者,佔領者回答問題,往往都說:[你們的問題好難答!]

兩年後,終有人重拾這系列訪問,選輯自超過40個佔領者的訪問。

決意剪接及再生產這堆兩年前素材的薆苗草生在片介中這樣寫:[這部紀錄片無意,亦無法完整地描述﹑再現這一場運動。進場觀映的朋友,請不要期望看到一個完整的運動紀錄。

單靠數十個訪問,我們無法完全涵蓋﹑呈現運動現場的所有聲音。因此,本片極其量只是我們以訪問者的聲音去建構的敘事。

本著實踐真誠眾群新聞學的追求,希望讓大家一瞥受訪的佔領者如何投身到這場運動當中,同時亦嘗試打開更多聆聽他人聲音的可能。

透過在影片當中顯示的二維碼,大家可以連結到畫面上的受訪者的完整訪問。如果想聽聽他們想表達的訊息,你可以立即拿出智能電話,直接連結至訪問錄音。你可以離場聽完完整訪問,或者將訪問保存起來,之後再進一步了解更多。

2014年佔領運動訪談

佔領運動訪談隊 及 自治八樓
2016
以不同非專業級數碼攝錄機拍攝
由薆苗草生於2016年剪輯及再生產
以自由開源軟件,kdenlive 0.9.10,
於自由開源作業系統,ubuntu 14.04 lts trusty tahr, 上制作]

當中,他提到一種新聞學觀點對香港朋友來說非常陌生,名喚:[真誠眾群新聞學](authentic multitude journalism)。薆苗草生指是由他老朋友所創的概念。電影節的放映小組明白世上本就有各種與主流大眾媒體不同的新聞觀和媒體觀,而這個新聞觀是受啟發於美洲獨立媒體narco news倡導的「真誠新聞學」(authentic journalism),但又與其不盡相同。放映小組本著自身的好奇,及為香港觀眾介紹新思考資源的想法,特別安排與這位薆苗草生進行了一次相關的對談。

第十四屆香港社會運動電影節
[底語呢喃–來自佔領運動/雨傘運動/雨傘革命的聲音] 還有一場放映:

5/11/2016 1430 唐三

訪談:第十四屆香港社會運動電影節 《底語呢喃》放映小組
紀錄/整理:忻怡
小組:第十四屆香港社會運動電影節《底語呢喃》放映小組
薆:薆苗草生

小組:早期當香港獨立媒體(下稱獨媒)初始,都好強調參與式報導,例如有記者在2005年反世貿時見到韓農跳海示威,就和他們一起跳海然後寫報導。早期寫報導的人一向寫他們參與的事件(雖然獨媒現時也不太主要強調這做法) 。你覺得「真誠眾群新聞學」(authentic multitude journalism,下稱amj)的態度和獨媒草創時間強調的參與式報導的做法有甚麼不同?

薆:獨媒草創時想推的運動應該是較近公民記者運動,強調公民作為媒體的可能性,強調公民可以進行他自己覺得重要的報導。這和參與式報導不一定是一樣的,你提及的參與式報導,只是某幾位公民記者個人的取向,並不見得是獨媒最主要的運動重心。

而純粹參與式報導,可以是單次事件式的,並不一定需要長時間持續投入和參與,也不一定需要立場鮮明地選取某些群體的運動來投入。

老朋友開始有「真誠眾群新聞學」的想法和美洲獨立媒體narco news倡導的「真誠新聞學」(authentic journalism)有關,意識上較貼近事件的民間報導和中國在上世紀初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為民喉舌」的新聞觀,並且立場鮮明地進入某些受壓者的群體和運動裡,並透過持續的參與來進行報導。可以說,媒體是為了連結社會運動,而媒體本身的意識和做法也需要不斷的運動。

小組:你說amj是現存比較有力的新聞觀,但是怎樣的有力呢?

薆:「真誠」就是它有力的地方,它的報導較貼近受壓抑的底層,並以底層的視角去說一些鮮為人知,甚至先前沒有人說過的想法。在一個中上層思維佔據了主流甚至非主流媒體的社會中,這種來自底層的聲音才是使社會視角能整全的真誠。真誠的社會運動現時最需要的是讓受壓迫的群眾和和運動組織在一個較多元的環境下建立一些building blocs(集體的建設) ,並有人有意地去使這些building blocs可以連結彼此,要有這個願景的運動,才值得投入。

小組:但怎樣才算是不從主流壓抑性話語的角度,而是從邊緣或最弱勢的人的視點說話?有些來自弱勢群體的人也有著最主流的看法,蔑視自己的同類,如何面對這個情況?「真誠」是針對真假比較,是想要強調對受訪者的真誠嗎?

薆:我想第一步是要帶出很多不同的視角。narco news的例子沒有太多這種問題,因為它站在受narco war(墨西哥毒品戰爭)影響的原住民和其他受壓迫者的不同視點作報導。雖然當中偶有較貼近主流的說法,但大體上問題不嚴重。有些人的聲音微小,甚至沒人聽過,在這情況之下,他們的說話是否要政治正確、乾淨得不帶有任何主流壓抑,才算值得報導呢?我覺得不是。報導者也要真誠地選擇一個方向,讓這些受訪者的聲音能夠被聽見的同時,報導者站在一個合乎公義的價值判斷上,也能接受這個報導,做真誠新聞學就是會有這種拉扯。

要視乎關於哪些人和事,在哪時刻發生,以及你想要帶出的說法,每次衡量的都不一樣。受訪者的呈現需符合當下的情形,也包括做報導的人的社會判斷和價值判斷,這中間要根據每次不同的環境脈絡下找一個平衡,令兩者都有被合理呈現的部分。只是,這種呈現不一定是各佔一半的,而是在不同脈絡下有調整,以回應當下的群體和社會,做到在整體來講是在做合乎公義的事。

小組:在《底語呢喃》裡,部份受訪者所說的話也很主流。

薆:不完全是的。在雨傘運動裡固然有些很主流的說法,但相對整個香港而言我覺得已不算最主流。

小組:你所指的是否要把關?這種把關不同於審查,後者是相對有權力者監控相對無權力者,但前者是要考慮資訊發布後衍生的問題,而令某些受訪者說出的內容不一定能獲發放,如會影響人們行動上選擇的而又未經證實的謠言或傳播歧視之類(即是好像走在路上避地雷一般)。看《底語呢喃》時,很能感到部份受訪者應該曾表達過一些對內地人的非常簡化的觀感,而在訪問隊繼續追問後,受訪者才再補充了較詳盡及清晰的說法,而不是一味罵人,因此也解釋了在人人都用的口號背後,受訪者自己真正的意思。

薆:《底語呢喃》裡我是嘗試少避一點的,那些主流說法倘若我哽得落就哽吧,只有不避光所有「地雷」,才能出現受訪者自己的聲音。我剪這條片的時候有很多前題,例如要用上每個受訪者的片段,每個人說過的話至少都要有一點被剪輯在《底》裡。《底》裡有好些話我也不太能接受,有很多「地雷」。

小組:你所談及的「真誠」加上「眾群」,我可否作如下理解:在訪談過程內讓身處邊緣和底層的受訪者作出informed decision(在相對整全的資訊提供後所作的思考之下,選取一個較合宜的公眾發言方式)。這包括:受訪者是在明白了他的說話會如何被使用後,才給你一個說法;受訪者對於自己的話被「擺上枱」後,會發生的社會效果(包括訊息將如何被傳播和理解等)有充份的考慮,等等。這些也是amj的一部分?

薆:一定是的,所以原先設計訪談時也是先向受訪者簡介和溝通拍攝方法及錄像用途後,才開始訪問的。《底》剪好後及未公開放映前也有邀請受訪者來觀看,但發邀請時也只有數個受訪者回應,而放映時亦只有一個受訪者出席。就程序公義而言,我們是有達成的,即使並非完全,但我認為我已盡最大努力做足了。我提供了這些可能性但受訪者放棄了,我也沒有辦法。但這不代表要因此取消整個報導和呈現的出現,不過我要表明影片只是我本人的敘事。 這也是真誠的一部份。

小組:程序公義是指受訪者有權看這個剪接方式並給予修改意見嗎?當中涉及傳播力差異的考慮?

薆:現時說傳播力好像不太有意義,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分辨我和街上朋友的傳播力的高低,某程度上我的傳播力比較低吧,因為我沒有facebook,《底》放上engage media也一定比放youtube的傳播力少。但某個意義上,這些受訪者仍然是較voiceless的群體,而既然我有能力又有一定程度掌握,就嘗試把他們的聲音呈現出來。當然如果他們可以在整個呈現上投入多點,就可以變成我們的合作了。然而我要很清楚指出,報導者是重要的actor,是報導內裡active agent,對我而言報導者從不是一透明的媒介,他會在報導裡呈現自己,只是方法和選擇呈現的程度的差異罷了。報導者和受訪者的關係、團隊內部的關係、運動內部的關係,還有整個社會的關係,都有不同層面和方向需要思考。

小組:這些面向就是”multitude”(眾群)的意思嗎?還是有其他指向?

薆:有的。其實narco news的做法和為民喉舌的態度相差不遠,但現今社會高度原子化,人們本身就缺乏對溝通的重視。我認為這種做法很難在都市化的環境中出現在大量原子化個體之間,因此現時仍不足以處理我們開始時所談的運動的媒體以至媒體的運動。處理的態度,可能是對「誰是眾群/基層/邊緣」的定義再寬一點。想實踐amj的人,需要能夠再掌握多一些不同面向的群體,掌握到他們關心的東西,以至他們的動力所在,然後透過持續的介入和投入,發揮媒體在發聲以外的其他可能,也就是串連(亦即上面提過的,媒體工作者協助不同群體各自建立一個building bloc,同時又再把不同的building blocs彼此連結起來)。要有這些事發生,才能看見面對這世界壓迫狀況的可能性。

小組:所以amj是要填補現時媒體令群眾之間疏離的漏洞?現今網絡資訊快,像臉書,但這些同時也推倒了人與人之間可能的關係,反而令這些關係更快速瓦解,是否因此才要促使amj的想法發生?

薆:不完全是。其實媒體不只是媒體,也是社會運動重要的一部分。在資訊戰爭出現後,媒體其實就是其中一個工具或武器,而媒體自己也可以是一場運動,影響了很多人的印象和參與。再者,人不是因為facebook而變成這樣的,這是因為人本身就有這樣的本性,只是網絡容讓了這些本性高速發展。絕大部分人都在追求快速取得效益,這是很現代資本主義的邏輯,要高速有效地獲得一些東西,現代科技只是輔助了這些本性的發展,所以這一切不只是因為facebook。

小組:用facebook瘋傳有關這些voiceless群體的人的發文,是否讓弱勢群體說話的方式?

薆:我先要強調我對包括facebook的工具沒有絕對的否定,因為重點不在這些工具之上。facebook一開始是一個社交平台,是要連結個體,它被理解為社交媒體已是後來的事,所以facebook不是本質上邪惡的,雖然我看到它作為社交平台,只圍繞著你的朋友轉,是有一種聚焦性,讓人除了朋友圈就甚麼都看不到。但具體要怎樣做,我不知道,我也是一直在思考和嘗試。要處理的是,每次都要嘗試去想,我是否在此context和我的能力下做合乎公義的事,無論是對受訪的朋友、和你有關係的朋友、運動裡的人、社會上其他受影響的人,以及我自己,我們的聲音如何在這個情況下獲合理地呈現。我也曾想過究竟有沒有觀眾真的會聽所有的錄音?我知道很難,某程度上這是時間限制內的權宜之計,未算絕對理想。希望這麼多的相關文字介紹也有人看。權責和主動性都在於讀者,以及我們如何處理自己的態度。

小組:所以amj不只是關於資訊發放,而更是推翻傳統新聞學只聚焦於發放者的狀況?新聞學要包括讀者和受眾的參與,這算不算是engaged media的”engage"的意思?

薆:其中一部分吧,engage media是一個上載影片的平台,它嘗試置身於公民記者和參與式報導的中間,建立一個能囊括二者的平台,但它有自己具體的作品,並輔助不同地方的人做報導。

小組:那engaged media和amj有甚麼分別?

薆:amj是需要掌握和呈現不同的聲音,透過投入和介入形塑連結,並透過連結去推動運動的運動。要呈現不同的聲音,當中少不免有很多衝突。amj同時也對讀者有好高的要求,現時的社會是不利於認真閱讀的,但其實讀者也可以成為active agent。關於讀者的這一點,真誠新聞學裡也較少提及。剪輯《底》時我曾和一位老朋友傾談,他說要思考自己的位置、別人的位置,以及如何才找到較貼近公義的位置。

小組:既然真誠眾群新聞學如此重視閱聽人的責任,那為何你要以「新聞學」而非「傳播學」命名它呢?

薆:因為對我而言,新聞學或媒體本就應該處理傳播和公義的問題,要為民喉舌,但現時大部分使用新聞學此字眼的人和機構,很明顯都不是在思考和做這件事。可是他們挾時著這些專業階層的位置,形塑著社會對媒體的理解、掌握和接收。所以使用新聞學這詞,是為了「挑機」的。

小組:在經過這一連串關於amj的思考和影片剪輯後,如要重新再組織這個訪談報導隊伍,你會如何處理?

薆:要抽空一點吧,較in context去看待這些人。在有合作伙伴的情況下,前期的溝通和整理還是要再慎密和通透一點。我不是說採訪隊的各位缺乏意識,但不知道是能力還是其他原因,訪問者很少能夠在受訪者的回應裡發掘更多仔細想法。可能前期的工作要準備得再好一點。雖然我堅持要對讀者有一定程度的要求,但現在我呈現的方法,即那些錄音,仍然不太理想,不過如何協調安排得好一點,我暫時仍未有想法。

註:

[1] Narco news的做法之一,是會就著自己的報導去村內開大會,或去村裡開大會收集村民想被報導的問題或對媒體的意見。曾有村民表示,他們相信narco news,因為即使村民罵他們,他們也照樣刊登。

[2] 在《底》片中,每一位受訪者的受訪畫面都一直出現一個qr code,是該位受訪者的全部受訪錄音,讓觀眾可以隨時跳離剪輯者的敘事,直接選擇仔細聽那一位受訪者要說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