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有關六四的爭論更為熾熱,但恕我直言,只見參與論爭者把說話講得再盡一點,不見有甚麼新洞見或更成熟的論述。港大會長問悼念六四是否應該畫上句號,惹來各方痛斥。有痛斥自然有澄清和反擊,結果又回到上年的基本步:「六四要繼續悼念,只是不參加你支聯會行禮如儀的燭光晚會,拒絕幫你泛民抬轎」。至於樹仁學生會編委會的「龜公鴇母論」,其實是舊論,只是要說得夠惡毒夠地痞,好能「鶴立雞群」。
這是facebook、「關公」大盛而把政治變質後的新常態:用最激烈惡毒的言辭去批評,就是熱血威武。我自問算是半個鍵盤戰士,很明白這種心態,因為我本人有時也會這樣。但我也深知道,這種政治形態屬下等。激進是解「從根本去改變」。假若無甚麼新論述,言辭再威武,也只是「激烈」而已,不算「激進」。「『龜公鴇母』、『人渣』、『賤種』之類,是五毛大媽式的暴力語言。」這不是我說的,而是疑似「本土派」的陶傑說的。(今次引用陶傑,算是特例。)
回到六四的問題。其實罵聲四起、口水橫飛、怨毒叢生背後,大家都有共同基礎,只是很多人不願意承認,就是:悼念六四有必要,不能與六四切割。我暫時看不到有那個政治領袖或意見領袖能大大聲說「六四與我無關」(起碼澄清後無人如此說過)。即使主張港獨的,也從無這樣說過。(可能我看漏眼?)只有人說「中國民主與我無關」,卻無人說「六四與我無關」。大家只是爭論該如何悼念、悼念有何意義、六四本身有何意義、支聯會的地位等等。如果真的不視六四為一回事,應該連討論也不屑。
既然六四與所有香港人有關,就需要繼續討論下去。要討論,就需要梳理。我本人暫時有幾點要說:
(一)悼念六四不是純粹為民主、人權、普世價值,但也不是純粹由民族主義出發。六四屠城乃發生在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北京,基本上終結了自悼念胡耀邦起的八九民運。而在香港,也出現了史無前例的集會遊行,也有港人北上援助學生。這是歷史事實。但凡討論或悼念,必須置於此來龍去脈(context)之中。有人說悼念六四純粹是出於普世價值,那肯定不是真實的,因為你不會去悼念臺灣二二八慘案的死難者、不會悼念廣島長崎的原爆慘劇,也不會悼念亞美尼亞人種族大屠殺、盧旺達大屠殺、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南斯拉夫種族滅絕等等。
因此,悼念六四肯定有民族意識或國族認同在其中。即使非完整的民族情意,也肯定受到a sense of proximity影響。當然是追求普世價值,但這只是其中一部分。我敢說,胸懷國際主義而悼念六四者,在香港應該不出十個。
但這是否代表六四就是民族主義主導?在支聯會的悼念六四綱領中,確實是充滿民族主義情緒的,是一種大中華意識和中國夢。這點不容否認。但參與者有多大中華呢?值得質疑。畢竟,很多悼念六四的香港人,不會去悼念南京大屠殺,也不會慶祝孔誕。悼念六四,或多或少都有「香港」的位置在其中。
(二)無所謂「單純的悼念」。有學生痛斥悼念晚會,有較年長的立即反駁,說你可以不悼念,但不能批評,我們只是想「單純地靜靜悼念」。我同意悼念可以有各種形式,互相批鬥無甚意思。但我無法同意「單純悼念」之說。這是一種去政治化的理解,把六四完全掏空。假若出現天災、空難等意外,而且不涉及人為或體制的嚴重過失,我們可以單純地悼念死者。但六四不是天災,而是政治鬥爭。(「鬥爭」非貶義。)當時的學生反官倒爭民主,遭無情鎮壓,完全是政治。
支聯會的悼念儀式目標是「民主中國」、某些年輕一代希望悼念能與本土民主發展扣連、某些本土派則認為六四顯示了中共的猙獰和邪惡,從而推導出要爭取自治甚或獨立。不管你同意以上論述與否,也必須承認悼念六四是六四屠城此政治慘案的延續,並無位置給所謂的「單純悼念」。唯一例外,就是除非你是死難者的家屬,你就可以「單純悼念」。但我想天安門母親悼念自己的兒子時,也清楚知道當中的政治含義。香港人,並無單純悼念的權利。
(三)六四與本土、自治、獨立並無衝突。六四與獨立無衝突,當然也不可能與本土相冲。我不止一次說過,臺灣總統每年都會發表六四感言,包括當年的陳水扁。新總統蔡英文應該也將發表感言。時代力量有成員明言支持臺獨,但剛剛也發表了《堅持民主 莫忘六四》聲明,謂「 全世界的公民都不應該忘記六四事件慘痛的歷史,珍惜民主自由的可貴。時代力量除了會繼續推動轉型正義、憲政及司法等重要改革,深化鞏固台灣民主;更期盼中國能盡快平反六四事件,尊重人民的訴求、聆聽人民的聲音,早日成為民主化的國家,共同為世界民主人權及東亞區域安全而努力。」
六四之於香港,肯定比之於臺灣來得重要、接近。但支持臺獨者也拒絕切割。你可以說自己是香港人,不是中國人,認為香港人可以自立為民族,但此也不會成為從此與六四無關的理論或道德基礎。畢竟(很不幸),當年的六四的某些部分,確實發生在香港。
我其實也無甚麼新的論述,因為一年過去了,我對「香港人」、「中國人」、「民族」等觀念的理解並無進步,只怪自己思想懶惰。以上幾點,是我今年對六四反思所得,實屬粗疏,但或可資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