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微胖的外國男人,沒有戴眼鏡,沒有一把典型的濃密鬍子。
他向我走過來。
打開話匣子的,是一條很突兀的問題。
「你介意告訴我,為何這麼多人聚在這裡嗎?」
「嗯,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多少天了?」
「十多天吧。」
結果我花了十多分鐘的時間,把這半個月的事,由政改說到罷課、佔領公民廣場、很多次的清場,由一國兩制、基本法說到習近平、梁振英、警察,還有黑社會。對於一個外國人來說,事情背景很複雜,要解釋的細節很多,但他聽得入神,點著頭,不時問問題。當我說累了,嚥嚥口水時,他就靜靜的看著我,待我繼續把故事說完。
他的熱情,有點把我嚇壞了。
「是啊。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你有聽過烏克蘭這個地方嗎?我來自烏克蘭。」
然後他就跟我說了他的故事。
他說,今天的香港和去年冬天的烏克蘭很像。去年十一月的烏克蘭正值「烏克蘭之亂」。他沒有交代整件的起因,只是不停的強調「真的很像、真的很像」。
「我們那時都有很多人出了來,都是這樣帶著大大小小的帳篷睡在街上。」
(後來看wiki,他應該是說歐洲廣場)
我點點頭。
「你能想像嗎?烏克蘭的冬天只有零下XX度,我們在街上睡了好幾個月。」
在二十三度、涼風輕吹的夏愨道,他都已穿了一件頗厚的sweater。零下XX度,那會是怎麼樣的境況呢?
(本來他說negative14 degrees,但按網上資料,烏克蘭的冬天應該沒有這麼冷。)
他說,那時候的烏克蘭好像沒有警察似的,所有的警察都跑到示威地點當值。再加上政府用錢請了一些黑社會四處破壞,社區治安很差,不時會有小偷入屋打劫。他拿出了他的電話,展示了幾張搞破壞的人在他家牆上留下的子彈孔照片。「那時沒有人可以幫你,警察都是你的敵人。」聽到這裡,想起了今日凌晨的片段,鼻子不禁一酸。與民為敵以後成了警察給人的第一印象。警民這道破損的裂痕要靠日後多少公關手段、多少月月年年才能修補呢?
「我們那時很討厭政府和警察。我們用不同的手法去對抗他們,例給我們會走到樹林砍柴,運到現場給人們燒來取暖。我們又會運一些車軚去做路障。」但政府很快便實行特別手段,推行了一樣叫「special law」的東西,「總之甚麼與這個運動有關的事都不可做,你不可以運柴運車軚到現場。如果你的車被發現有柴有車軚,警察會拉你坐牢。但我們還是偷偷的不停運。」當這場運動愈演愈烈時,警察愈推愈近,示威者為求自補,只好一把火燒了僅存的車軚路障。若果車軚燒完,防線就沒了,他們便完蛋了。但就全靠其他市民不停以身試法,偷偷的把木頭、車軚運到現場,結果,這條防線在寒風中和special law下,燒了整整一個月。更可幸的是,天佑他們 - 那段時間的風向正正吹向警察那邊。「對面建築物的牆全都黑了!他們的臉都黑了!」他成熟的臉上露出了大不透、很頑皮的笑容。對抗暴力最溫柔的方法是幽默。現實很苦,唯有自己作樂自娛撐下去。我問,你有朋友因為這場運動而入獄嗎?他很輕鬆地說,有啊,「一個朋友因為偷運車軚被人拉了,可能會坐八年的牢。」八年有點誇張,他的輕鬆有點過份,不知孰真孰假。
聽著他的故事,我不時會發出「嗯嗯嗯」的聲音,因為有些地方,香港和烏克蘭真的似的很,特別是當權者那張對付群眾的臭屁臉,還有抗爭者自律互助的表現。屁股決定腦袋,也會決定了一個人對人性的取態嗎?我感到興幸的是,香港人的質素真的很高。當他問我,你們會燒車燒車軚嗎時,我的回應是「Never! We love our city. We occupy here with love and peace, not fire and tires!」今日黎棟國出席立法會答問大會時,說了一句厚顏無齒的話,意思大概是,佔領活動至今受傷人數十分低是顯示了香港警方處理示威活動時表現出色。Bullshit! 把示威者的克制、有禮視為自己的功勞,佢塊面皮真係厚到一個點lol。
我們分享了很多。嘻嘻哈哈的過了一個小時,但我不記得他的樣子,腦海中只留下他的一雙灰綠色瞳孔的眼。
「那你是因為知道這場運動,特意來這裏支持我們嗎?」
「不不不,我沒那麼富有。」
我的自作多情換來了兩個腼腆的笑容。
「我本來打算從香港搭火車上廣州公幹,但因護照問題,不能入境,只好留在香港。」
「那恭喜你,你來對了時間。這個時候的香港很美。」
我們就一直坐在「文化監暴」的營地外,對面有一個黃色的「堅持」立體雕塑,再後一點的天橋底左邊有Lennon Wall,右邊有彩色的傘陣,而四周的路壆都貼滿了不同的海報。生於斯長於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 人文」的香港。有人說,這場活動重新界定了香港人對公共空間的運用。我說,這場活動還把香港還給了我們。這裏的人在這裏用創意設計的、用心擺放裝飾的任何一件東西,都是為香港人而設。你帶著香港人的身份,在夏愨道上來回踱步,你心中會有一種很特別的感受。這裏沒有自由行蹲在路中心休息、沒有周生生、謝瑞麟假、大、空的落地玻璃櫥窗、不怕腳趾會被喼踐過,亦不用被逼聽著刺耳的普。通。話~(啊銀tone)。你能感受到的是,這個城市終於是屬於我們的了!I love Hong Kong!
「你信你們會成功嗎?」
這是一條我自己都不敢問自己的問題。
禮貌地,「yup」的一聲回答,包含著半份相信,半份遲疑,但他聽不出。
「當一個人相信一件事時,可能不會成功;但當很多人都相信同一件事時,那就會成功。」他以一個過來者的身份告訴我。
我就一直看著他那對灰綠色瞳孔的眼。那對眼,不得了,懂說話,告訴我:「要堅持」,就像對面那個黃色雕塑一樣,屹立於風中而不倒!
他,來自烏克蘭一場勝利了的民主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