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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的幻想,或童話的意義

《1+1》受到注視,除了因為獲得鮮浪潮大獎,也因這是一齣針對當下都市爭端的人文電影,而且導演是一位香港80 後。影片情節並不複雜,故事講述一對爺孫於城市各處栽種富貴竹:只要隨意於石屎地上,覆蓋小量泥土,富貴竹便成長起來。結尾,他們需要歷經一次失散,然後再重聚。呼之欲出的是,爺孫代表着我城的記憶和希望,其失散和重聚,跟時代產生強烈共鳴。然而,不論紀實或虛構,主流或獨立,散發著人文關懷氣息的本地短片倒有不少,那麽《1+1》到底有何不同?我想,除了「被評為簡約、率性和自然的電影風格」之外,電影中的童話和幻想特質至為突出,這似乎是近年許多關於都市發展和歷史記憶的影片中少見的。讓我先從幻想一面談起。

在一次《1+1》映後座談,有觀眾疑惑不解,說富貴竹「不可能」如此在市區種植,並質疑影片過於天馬行空而不切實際。然而在我看來,這一「不可能」絲毫沒有減低短片的說服力,《1+1》反倒帶給觀眾的正是一種想像的遊戲,而銀幕內的爺孫似乎樂此不疲。童話般的想像力引領觀眾離開現實,事物的秩序因而被顛覆,不再像現實般貧乏,因此,在《1+1》,烏龜、菜園村一幕的小貓咪、一毛錢、富貴竹、小孩子和老人家等都成為了故事的主人翁。想想開首不久,那貫穿整齣電影的一毛錢,是從一個中環人的口袋溜出來的。這一中環價值不屑一顧之物,倒成了爺爺的珍寶和小孩手上許願的寶物。準此,現實世界在《1+1》中已然顛倒。

如果說通過《1+1》,80 後導演賴恩慈,傳遞了她自身對於守家護土者和歷史記憶的一份支持,那進一步的問題該是:為甚麼她以一對爺孫的相處做為骨幹?爺孫跨越了中間世代。在菜田裏的一場對話,爺爺向小孫女指出父親不顧家,可在該片中,父親是從未露面的。有趣是,爺爺同時懺悔的說,自己年輕時也只顧享樂和賺錢,一樣不顧家。可見,在電影中的世代結構,壯年人的缺席絕非偶然,且是以缺席的方式在場。

《1+1》其實是齣童話,充滿美好的幻想,從而質詢真實世界。童話要素時時都在鏡頭之中發揮作用,尤其當我們為着小演員的天真演出而感動之際。兒童在西方童話中擔演要角,被假設為未受污染,象徵豐饒的想像力、好奇心、敏銳的感受、自由自在的心靈和不倦的行動力(或遊戲精神),而這些人性美好的特質,都是成人在學習成長——如何適應現實——的過程中喪失的。

另方面,日本也有所謂老人童話,其中一項特色,是老人會被想像成擁有豐饒的智慧、寬恕體諒、懂得兼容和欣賞宇宙造物的胸襟與能力,甚或與世無爭自得其樂等,而童話敘事則由這些特質編織。這難道不就是《1+1》那對爺孫?

觀者也許察覺,像《1+1》般的老人家和小孩子,不易找到。現實世界中,老人家可能以為自己的故事和記憶不值一哂,像包袱,因而沉默不語;另一方面,像小女演員般「完美」,即對周遭情事感好奇愛每事問,且極具耐性又十足願意傾聽老人家的長篇大論,凡此對於執過教鞭或為人父母的,莫不夢寐以求。但這不是沉緬幻想,逃避現實。

文學人會告訴你:想像力指向的並非逃避現實,而是擴充現實的意識;童話式幻想不是做夢,而是相信夢想。如果我們希望香港社會不那麼功利、不如斯貪新厭舊,則香港需更多對《1+1》式的爺孫;如果我們希望更多人關懷本土的物事人情,且變得能好奇願發問,則更多的植基此處的童話絕對是催化劑。畢竟,《1+1》的得獎及其誘發的所有感動,都跟現實的貧乏不可分割,並再次喚起我們未完的夢。

明報D04 | 副刊 世紀 | 世紀. 文字江湖 | By 陳景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