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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 water” 與「上善若水」—— 民主抗爭2.0

“Be water” 與「上善若水」—— 民主抗爭2.0

摘要:

近日來,香港人由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而引發連串的大規模民主抗爭行動,許多人都同意,抗爭方式與以往民主派的大有不同,故此,可說是一種新模式。也有不少人以已故的、香港出生的國際武打巨星李小龍的名言"Be water"來作為新模式的識別。本文由此名言開始,再經對此言的來源——《老子》「上善若水」章(即第八章)的詮釋,說明新世代抗爭模式的特點,以及對此作出評論。

一、“Be water” 的解析

我們先看看李小龍原來的說話:

“Empty your mind, be formless, shapeless — like water.
Now you put water in a cup, it becomes the cup;
You put water into a bottle it becomes the bottle;
You put it in a teapot it becomes the teapot.
Now water can flow or it can crash.
Be water, my friend.”
(Bruce Lee: A Warrior's Journey, 2000)

「保持空靈的心,無形、無狀,如水一般。
倒入杯中就成杯;
倒入瓶中就成瓶;
倒入茶壺中就成茶壺。
水可以流動,也可以衝擊。
親愛的朋友,如水一般的行動吧。」
(這段文字由筆者中譯。)

李小龍在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哲學系畢業,對中西哲學皆有認識。據他自己說,他青年時代之所以修讀哲學,是因為一直喜愛中國武術,想對後者的理論基礎有進一步的認識。故此,他曾專心研讀相關的中國哲學,特別是道家思想。他上面的名言,除了如上所說引伸《老子》第八章外(此章意義詳後),還有第十一章:

「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十一章)

老子以「無」象徵自由或不受限制之意,故以車輪、陶器及窗口的中空部分為喻,說明事物中有「無」,就可以靈活多變,體現自由、無限的道理。李小龍很了解老子的意思,故發揮其中陶器之喻,再配合「上善若水」章的水之喻,說明箇中道理。 以下,我們進而說明「上善若水」章的義理。原文為:

「8.1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8.2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
8.3夫唯不爭,故無尤。」
(八章)

原章並無分節,為方便了解,筆者自行區分為三節(以8.1、8.2、8.3命名)。個人以為,本章通過水的比喻,說明人的最高善(上善),或即總德(可依《老子》全書,理解為自然、無為的人生境界),及其與七種殊德(居善地、心善淵等七種特殊或即具體價值)的關係。

在首節,老子因水有潤澤萬物(「善利萬物」,喻老子主張的自然)及向低處流動(「不爭」及「處眾人之所惡」,喻老子主張的無為)的特性,而將它比喻為人的最高善(「上善」,是價值的根源,也可稱為「總德」)。無為與自然,都是由道(宇宙最高存有,或即最高價值原則)所生,故近於道。這裏,自然是積極意義的自由,即人應依價值本性而行動;無為是消極意義的自由,即人不應依價值本性以外的事物而行動。兩者只是正、反面的入路不同,但都表示人類最重要的價值——自由(「自由」原意為自己為自己的原因,這裏指精神意義的自由,即人依於價值本性自己決定自己而不是由其他事物決定)。

在次節,老子進而講七種殊德,即總德(自由價值)在現實上的七種主要表現。當中,總德與殊德的關係,有類後來孟子講善性與四端(仁、義、禮、智)的關係,總德是綜合地、理想地說價值,具普遍性與超越性;殊德則是分散地、現實地說價值,具特殊性與內在性。至於每種殊德的意思,筆者以為可重新組合作以下解讀:

居善地:靈活因應空間而實現自由
動善時:靈活因應時間而實現自由
事善能:靈活因應人才而實現自由

心善淵:靈活實現對己的自由
與善仁:靈活實現對人的自由

言善信:靈活實現人在社會中的自由
政善治:靈活實現人在政治中的自由

當中,最重要的,是要將七殊德提升到與總德,最後是與道相合的地步。因此,最後一節說「夫唯不爭,故無尤」。這裏的「不爭」,應與「無為」同義,所以此節可理解為將七殊德連繫總德和道,這樣它們才有價值和意義。否則一般講靈活地善用時間、空間、人才等等,不必有價值意義。如黑社會也可講靈活量才用人,但卻沒有價值,甚至是負價值。

二、香港民主抗爭新模式述評

(I) 新模式述要

港人民主抗爭的新模式,可以李小龍 “Be water” 的說法來理解,其主要意義,在於抗爭方法靈活變化、不拘一格,如水一般,無特定形式和形狀(可以是杯、瓶或茶壺的形式和形狀)和無特定形態(可以是一般流動,也可以是激流)。

筆者嘗試將新抗爭模式的特點,歸結為以下主要四方面:

1.「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模式:可理解為因人(如許多人遊行、少數人衝擊)、因時(如日頭較平和方式、晚上較進取方式)、因地(如九龍區首辦的大遊行,甚至各區有針對性主題的小遊行)等而異的、多元化的抗爭方法。

2. 嶄新的模式:例如各區設立連儂牆(以前只限於金鐘)、前所未有的不合作運動(如地鐵站內不合作運動)。

3. 無大台模式:不少抗爭者以為,傳統模式是有大台模式,指由大政黨(主要指泛民中如民主黨、公民黨等較大的政黨)或大政團(支聯會、民陣等規模較大的政團)支配或指揮抗爭;新模式則是不受大政黨或大政團支配或指揮。

4. 不排除勇武的模式:不少抗爭者以為,傳統模式太局限於「和理非非」(即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但新模式則不受此限制(如以必要的武力捍衛示威者的防線)。

(II) 評論

依李小龍說法而說抗爭模式要靈活變化、不拘一格,是合理的說法,一般來說並無問題。不過,如前所說,李小龍是發揮老子的上善若水觀點的,而老子的觀點有更全面和深入的義理,補充說明這些義理,應對港人抗爭有更大的裨益。

最重要的,是我們應將 “Be water” 的說法提升到形而上(即經驗之上)的層面,而不只是經驗或現實意義的抗爭方法上的靈活變化、不拘一格。簡言之,就形而上層面來說,最重要的,是要將抗爭提到總德,最後是道的層面,在現代,可理解為:民主抗爭,不單要符合民主、自由、人權等政治模式的國際標準,更要上提到價值的人性的基礎上去,即最後必須符合人的自由、自主性及有普遍的價值和意義,合乎人之常情和常理。

這樣,我們新檢驗上述四個主要新抗爭特點,明顯有其優點和合理之處:

1. 泛民主派與本土派以往抗爭上常有分歧,但今次可說是大融合,既有破紀錄的遊行人數(最多超過二百萬人),又不與遊行後少數人的衝擊切割,力量無與倫比。而各區前所未有的新遊行方式,如九龍區的大遊行,甚至各區有針對性的小遊行(如上水反水貨客、屯門反大媽霸佔公園等),令民主支持者的勢力空前壯大。

2. 連儂牆遍地開花、不合作運動此起彼落等等,足見抗爭方法層出不窮,政府與建制勢力難以招架。

3. 無大台模式,使領導人物若有若無;即使有人領導,也出現全新形象,如連登討論區的受歡迎留言者、一群群不知何者為頭領的年青人、個別區域的小領袖等等,這種模式能號召更多人出來抗爭,政府及反動派防不勝防。

4. 以前的勇武抗爭,容易流於空口講白話,但現在抗爭者眾,勇武抗爭得以落實。特別是眾多年青人,他們不畏警方的強大武裝,組成堅固的示威者防線,令示威者持久抗爭而不被警方輕易驅散。

不過,依吾人理性反思,新模式也有其不足之處,我們應有所戒慎。

其一,有少數人將無大台的模式看得較死板,認為抗爭不容許有領導。這種看法,一來不可能,因為若真的無任何領導,則不大可能有較大規模的抗爭出現,或者有的話也只出於偶然,或者抗爭流於一盤散沙。二來,若抗爭行動有違正義時,例如真的有民主支持者用無差別方式傷人作抗爭,則行動難以及時制止或修正。因此,筆者認為,不應將無大台模式理解為絕對沒有領導之意,而是依老子本義,無與有的精神並不對立(如《老子》第一章:「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第十一章:「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故此領導可大可小,靈活變通而不抱於一格。另外,領導盡可能加強民主元素,令抗爭更能體現每位抗爭者的自由、自主性。

其二,所謂「勇武」抗爭,有人將其完全等同暴力抗爭,並將其與著重講理性與和平的傳統民主抗爭模式完全對立,認為這種抗爭已經無效,用暴力才可有效。這並非合理的看法,因為逃犯條例得以「壽終正寢」,與前所未有的眾多港人多次出來和平抗爭不能分割。另外,不必要的、無限制的暴力(例如建制勢力在元朗恐襲所作的反面示範),是與以「數人頭代替斫人頭」,即重視和平的民主政治相抵觸;故此,我們要加以警惕和嚴防,否則,民意很有可能逆反,而許多港人多時的努力,容易毀於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