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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生活的厚度在吃食裏變薄

又到清明時節,就想起年幼時的應時糕點,清明團子。青油碧綠的皮子,以艾草為汁和進糯米,內裹細蓉豆沙。一到那細雨綿綿天猶寒的日子,上海糕點店家皆撤下日常的方糕、定生糕、雙釀團,盡在當眼處換上一抹色的青,夾一種淡淡芳香。攜一個飯盒子去,黏黏地放上四個或六個,小心翼翼雙手捧著回來。一口咬下去,草汁清香豆沙甜糯,小孩如我是心意連同肚子,都滿足了。

不過,那還是吃大鍋飯的年代,碰上豆沙煮焦了照裹饀子,就白白糟蹋了滿懷期盼與興致。然後那落空只能留待翌年來填補。是的,那個時候,吃食糕點有如得令時蔬,時節分明;有所期盼,也就有了高興。

而小孩的高興,不僅得於食物,還源自食物延伸開來的小玩意兒。就像那重陽糕,一直是我的童年遺憾。米糕切成三角形,有點像千層糕,媽媽說不好吃,所以從來沒進過家門。但對我來說,糕是其次,重點是插在糕面上的小彩旗。「糕」音同「高」,登了高,自是要插面旗來揚意的。隔壁的北京老爺子喜此糕,每見他手上端著一塊笑嘻嘻上樓來,就俟機溜到他家,眼睛滴溜溜瞅那於五斗櫃上奉著的重陽糕,及上面的彩旗。我總覺得,那糕,不會不好吃。

同樣,端午的重點在我不是粽子,而是應節辟邪、錦色絲線織成的一串小粽子香囊;我喜那香味也喜那粽子小巧色艷,繫在身上,伴隨而睡,直至香氣隨時日盡去。媽媽是新派人物,此等傳統物事向來鬆懈,所以香粽子每是由隔壁的北京老太太一大清早送進屋來。而以雄黃於額頭書「王」字此又一端午辟邪之儀,常得聞於老人口中,但作為一個城市小孩,從來沒人於我的額頭上實踐過。

從吃食開啟出來的玩意兒小行當,當然少不得桃核雕飾。愛吃水蜜桃,除其香甜多汁之外,還總有那鮮潑的弼馬溫老孫大鬧盤桃宴故事來托了底。至於末了口中吐出那般小小一枚桃核,到匠人手裏一轉,竟又能刻出個十二生肖來,豈不更是稀奇。而我,當然盡挑猴兒來買。街邊上手藝人的把戲,算不上特精細,但在小孩兒家來說,平白一顆核子能變成形態不一的生肖,已是一種魔術;把「老孫」串上紅頭繩往身上繫牢,就興緻勃勃跑開去玩了。只可惜桃刻至今一個沒留下,過去十多廿年都未見過此民間手工藝了─進博物館、展覽廳的不算。

我而今憶述著的那個年代,以現下的語言來講,常稱之為「匱乏」。但我以為,那更多是一種相對的形容詞,特別比照當下的過份充裕。至少,生於文革後期上海一個極普通家庭的我,並沒有過挨餓的印象;在大家都不豐盈的日子裏,我並沒覺得自己缺少什麼。所以,若說「匱乏」,我毋寧如此形容,童年的時代,吃食除了口腹之欲,更是一種日常勞作,是生活經驗厚實的底蘊。手和口和腦筋,甚而文化,都透過食物,牢牢縫合到一塊兒,那就是生活。譬如,太陽好的日子,就曬米。午後暖和的陽光裏,擺開幾個大篩子,攤米其上。我們這些目力極佳的小孩就被編派去捉米蟲。蟲有黑色帶殼的,也有白色蠕蟲;前者易察,後者瞄得眼花。北京老爺子家的無線電總開著,哇呀呀地演唱京戲。我就在寧靜的冬日陽光裏聽鑼鼓梆子節奏明快,邊訓練著眼手的敏銳配合。一下午下來,捉得一盤子蟲,成績不錯。今天曬完了米,明兒就撿綠豆,再接著是紅豆……

自己家裏,又是別的記憶。我極愛吃自家做的魚崧。帶魚買回來先蒸熟了,接下來較花時間,就是剔魚骨,再把肉撕成絲條。媽媽跟個鄰里坐下來,邊剔著魚骨頭、撕肉碎,邊話家常。媽媽不懂京戲,卻愛聽越劇。《紅樓夢》那「天上掉下個林妺妺」的初始印象,就是在如此尋常家庭閒話中,化作唱段,入耳深刻。完成了的魚肉絲,倒進生鐵大鍋去炒,火喉控制要得宜,並且不能停,否則很容易炒焦。加入調味,炒得魚肉硬挺香脆,就成了。找一個玻璃瓶裝起來,就是早上吃泡飯的好佐料了。

另一邊隔壁住的是廣東人家,泡製的食物,又是另一番色香味。記得他們家常橫拉一繩索,掛晾各色食物其上。印象最深是醬豬舌頭。長長一根根舌頭,竟就在門前垂著示眾,堪似門簾,當時習以為常,就撂開那些舌頭在底下過。現在想想,挺是嚇人。但撇開外觀一筆,那些以醬料、燒酒醃製的豬舌頭,卻散發著極濃的臘肉甜香,撲鼻而來,縈繞不散。廣東阿公一天下來最享受的時刻,是夜裏把吊燈拉得低低的,愜意安坐那昏黃光影裏,斟一杯高樑,切一塊臘肉下酒;然後夏夜一陣風來,吊燈微晃,再把酒意吹開去。這一幕帶甜膩酒香的記憶,連著背景裏凝住時光的老傢私、眠床瓦枕,隨時日過去,越發顯得古陳幽謐,有時讀到一些什麼小說,不自覺它就浮現,為想像的世界,打造一個基本的底子。

而今時日過去,老鄰居們都作古,泰國入口的真空米粒無蟲可捉,也再鮮有人會捨超市而寧取自家多費各周章。開門七件事,如今誠然方便快捷選擇多,但當人與吃食的關係,逕由工廠、超市、餐廳承擔包辦,人和食物之間的聯繫也難免淡薄疏離了。天下食物確不再囿於時節、地域的隔閡,得以盡傾眼前,卻不免淘空了生活的樂趣與厚度;曾經的期盼,只轉化以食得刁鑽為鮮趣了。可不是,常耳聞道︰好悶,都唔知食乜好?﹗

2006.03

編按:圖片來自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