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未來的「首次雇傭契約」
■苦勞論壇2006/03/24
◎作者：洪世謙
3月6日起，法國學生展開了反「首次雇傭契約」（CPE）的抗議，並在7號發起第一波大規模的遊行。一向有極左派傳統的巴黎八大，在3月6日首當其衝地以桌椅和門板佔領了校園，點燃了這把三月烽火。3 月9日，隨著上議院通過這項法案，達到了這次抗議的第一波高潮。9號開始，巴黎一大、四大和七大的學生也加入了罷課的行列並在9號佔領了索邦大學。隔天所有報紙斗大標題都寫著，索邦被佔領了(la Sorbonne occupée )。也是在當天，法國84所大學中，參與罷課的學校增加到45所。這場抗爭的第一個轉折點出現在11號晚間，在內政部長沙柯齊的同意下，警方用催淚瓦斯強勢驅離佔領索邦大學的學生，結束了將近三天佔領索邦的行動，索邦大學由警力接管。為了分散警力奪回索邦大學，學生們開始以游擊的方式佔領各個索邦大學附近的建築物，包括13日短暫的佔領法蘭西學苑（collège de France），也是從這天起學生開始與警方展開街戰。同一日，大學校長組成了聯盟，要求德維勒潘必須「懸置」(suspension)CPE並儘速展開協商。直至18號的大遊行後，根據法國二台的民調，法國反對此項法案的民眾上升到73%，而參與罷課的大學也達到68所，其中21所已完全關閉。
由於工會48小時內撤回法案的最後通牒期限已過，學生預定23號和26號繼續擴大抗議行動。而工會也預定在28日發動更大規模的罷工。面對這樣的僵局，席哈克呼籲儘速展開對話協商，不過工會和學生聯盟表示，除非撤銷法案，否則不會談判。
事情發展至此，我們感到好奇的並非這次抗爭的過程，當然不可諱言的這次抗爭的經驗，有許多值得我們借鏡。然而更值得我們關注的是，究竟法國青年如此憤怒和抗議的原因是什麼？更重要的是，從這次的事件中，我們看見了什麼？
法國從1979年後，勞動雇傭制度主要分為CDD （Contrat à durée déterminée）和CDI（Contrat à durée indéterminée）兩種。簡單的說，他們分別是一種短期合約和長期合約。一家公司僅能和同一位雇員簽訂兩次CDD，單獨契約一次不可多於18個月。換句話說，在36個月之後，雇主只能選擇改簽長期的CDI或者終止契約。相對的，如果雇主簽訂了CDI，他不能隨意的資遣員工，必須提撥員工的老人年金（Assurance Vieillesse）並且負擔部分的醫療和社會保險，依規定期限事前通知解雇，說明緣由，並於事後支付補償金。
法國政府於2005年7月提出了「新雇傭契約」（CNE），試圖改善國內失業問題。「新雇傭契約」政策規定，員工人數在20人以下的法國企業，新雇人員的試用期可以達到二年，雇主可以在不提供理由的情況下，解雇這些工齡在兩年以下的員工。
2005年11月的郊區事件之後，法國政府承諾改善郊區失業問題，提出機會均等法案（la loi d’égalité des chances），CPE便是這個方案下的產物。此項新政策適用於年齡在18-26歲的年輕人、20人以上的企業。根據這一政策，26歲以下的受雇者，其試用期可長達兩年（政府稱為鞏固期）。這段期間內，雇主可以在15天前不提供任何理由，通知解雇職員。不同於法國CDI、CDD和CNE，CPE規定在試用期開始的頭四個月，雇主不需要付給被解雇者任何補償金，超過四個月的雇員，可領到政府兩個月的救濟金，每月480歐並獲得就業輔導。
對法國政府而言，失業率高居不下的原因在於，法國雇主幾乎不能解雇正式員工，除非企業倒閉或員工犯有嚴重錯誤，且具有足夠的事證，否則企業除了需支付大筆的賠償金外，還需冒被告上法庭的風險。這使許多企業不願雇傭正式人員以及缺乏經驗的青年人，一定程度上加劇了高失業率。而在已受雇的人當中，又有七成是一個月試用期的短期契約，這造成青年短時間內必須轉換許多不同工作。因此法國政府希望通過該法鼓勵企業主大膽雇用青年人，解決困擾法國多年的青年高失業問題。換句話說，法國政府的目的在於消除企業雇用勞工、簽訂契約的重重限制，透過人員的「流動」、契約的「彈性」，製造更多的工作機會，給予更多人就業機會，以便儘快累積經驗作為尋求穩定工作的踏腳石。為了鼓勵企業雇用新人，德維爾潘還提出雇員人數超過250人的企業招收學徒工（apprenti）給予減免稅收。他同時保證如果合約提前終止的話，將給予雇員失業救濟和培訓。藉此顯示該法案對年輕人的保障，在一定程度上減低青年承受的失業風險。
從反對者所提出的理由，我們不難理解法國青年的憤怒。
首先是權益受損。這是從最實際的生活層面來看，如果一直處在不穩定的工作契約中，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他們將無法申請房屋貸款、銀行擔保，這將影響他們購屋和租屋的權利。而女性將無法獲得產假甚至因為懷孕被解雇。
其次是工會權利的衰微。過去雇主辭退一名雇員是需要具有法律效應的辭退證明，並且要說明原因。這個法案實施後，雇主不再有後顧之憂。由於這是個不穩定的工作契約，因此這些青年僅被視為生產後備軍，一方面用來填補解雇者留下的臨時空缺，另一方面又是個只需支付低工資的雇員。因此頻繁地人員更替，工會很難有固定的成員。再加上CPE和CNE兩項新措施，不論是否超過26歲，不論公司是否為20人以上，不論是否是第一份工作，只要是新工作，雇主就有權力在兩年內無故解職，雇員可能僅僅因為參與了某個工會而遭到解雇，寒蟬效應直接地削弱了雇員向雇主爭取勞動權的力量，這也間接地削弱了法國工會的力量。
第三是勞動條件惡化。為了確保工作機會，受雇者無法選擇職業別，找到真正喜歡的工作，且同時必須忍受不良的勞動條件和環境。尤其在一個不熟悉的勞動環境，不熟悉的操作技術將更容易造成職業傷害和工殤，然而在缺乏社會福利制度以及工會的保障後，勞動者將處於更糟的生活處境以及更不良的勞動環境。
總的來說，反對者認為試用期長達兩年，且可無故解約，對於工作毫無保障，它並非一份工作契約，而是一份允許雇主兩年內解雇員工的合法執照。這項法案除了影響26歲以下的青年外，並且會衝擊到目前處於短期契約（CDD）的勞工，最終將不會有雇主願意簽訂長期契約（CDI）。因此機會均等法案實際上給予的是一個不確定的工作、不確定的未來（Égalités des chances = la précarité pour tous）。青年們更強調，他們不是用完即丟的垃圾，通過這項法案，他們只會被雇主當成廉價商品。
再看CNE、CPE與傳統的短期工作契約有什麽不同。 CNE針對的是20個員工以下的中小企業（PME），CPE針對的是20個員工以上的大企業，面對的是26歲以下的青年。這兩種契約與傳統工作契約的差別在於試用期規定長達兩年。而傳統的CDD則是訂定契約的雙方協議出來的，依據工作性質而訂定不同程度的試用期，例如高階主管為半年、行員為三個月、工程部和客服人員兩個月、工讀生為一個月。顯然地，傳統的試用期，確實是為了測試受雇者的能力，而CNE和CPE卻是為雇主找到了無故解雇的合法性。然而從去年法國40大公司（CAC40）的營收成長來看，這些公司的營收，多半伴隨著大量的裁員，而營收的利潤卻是回到公司的大股東上。換句話說，賦予20人以上的大企業，擁有更大合法解雇短期和臨時雇員的權力，並不會增加工作的機會，相對的，是讓大企業更有恃無恐的裁員，擠壓原本簽訂長期契約的雇傭者的生存空間。
因此CPE不但無法解決失業問題，反而是讓雇主有更大的權力解雇員工，造成更大年齡層、更多職業別普遍性的失業問題。換句話說，這項新法案不僅不會解決失業問題，相反地，它激化新舊雇傭者間的競爭，增加就業風險，加劇社會由於失業造成的不穩定和對立。也難怪「學生聯盟」(CE：Confédération Etudiante )把本來是 Contrat Première Embauche的「CPE」（首次雇傭契約）改成Contrat Précarité Embauche（不穩定雇傭契約），甚至有人把它改為Contrat Poubelle Embauche（垃圾契約），不過這麼改反倒比較符合真實的狀況。一如綠黨在它的文宣中所說：「政府的爛餿水，讓我們都生病了 !」。
深探這項新政策可能帶來的後果，我們更不難理解法國學生的不安。
法國試圖改變以往高工資、高福利、高稅收的「萊茵模式」。長久以往，法國的退休制度以及社會福利制度，一直是法國雇傭勞動者很重要的保障，而這些部分必須是由雇主負擔。CPE的試用期長達兩年，這段期間雇主可以只支付基本工資的百分之三十，節省了大量的人事費用。雇主也可以不用再負擔高額的工資以及雇員部分額度的社會保險和老年年金等額外支出，這將為雇主省下大筆的生產成本。根據社會黨（PS）統計，如果這項法案通過，法國雇主一年將可省下五千萬歐元的支出，而這也將間接地導致法國社會福利制度的瓦解。
最嚴重的問題，也是這次青年走上街頭的主因是：他們看不見未來。他們父母所處的那段繁盛的時光不再。和68年學運相同，面對國家不斷工業化的過程，學生除了投入勞動市場外，不曉得自己的價值和未來在哪裡？場景拉到今日，除了不斷跟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潮流進入競爭的跨國市場外，他們毫無選擇也沒有任何保障。而不同於68學生的抗議，當時的社會正朝向進步中，一切都在破敗中重建，社會福利以及勞動權的保障正不斷進步；然而今天的學生，除了必須進入以競爭為首要的市場邏輯，一切制度都正在被摧毀中，他們的生活倒退到 19世紀末，社會福利和勞動權不復存在，回歸到一個自求多福的年代。經濟全球化正衝擊著法國傳統的社會制度，也衝擊著法國青年的未來。
這是個新的演化論，法國年輕人面對不確定未來充滿了深層的不安和恐懼，這些青年並無法規劃自己的未來，因為他們並不曉得下一個工作的性質是什麼？甚至什麼時候他將是個失業者？毫無保障又不斷被社會邊緣化的結果，是人人成為危險階級。他們只能選擇兇猛的吞噬對方，或者在大型牢籠中等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