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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答案已經知道,追尋仍然開始 ——《飛吧!臨流鳥飛吧!消失的翅膀》

幽深的思考與宣傳機器相比,總是強弱懸殊。在比十年前更鋪天蓋地的唱好歡慶壓抑之中,如果觀《飛吧!臨流鳥飛吧!消失的翅膀》是心情激動的,則許是因為觀者始終承擔著矛盾尖銳的對抗性位置,在沉重細密的劇場裡找到了相同的異議心聲。

我並沒有看過十年前的《臨流鳥》,也許比二度入場者少了一份失落與憂傷。有觀眾慨嘆,其兒女一代已經不再關心「尋找身份」這種話題了,不如我們別再談這個題目了。由此看來,失落與憂傷,不僅是懷緬對十年前大限來臨活力爆發的「青春」,更是由於,九七年「尋找香港身份」這個未完成的計劃,至今已無以為繼,所導致的孤單感。這就是臨流鳥折斷的翅膀嗎?

《消失的翅膀》嘲諷愛國政治教育中介過的「香港自治」:《消失的翅膀》多度以問答比賽的形式,準確地調侃了回歸後愛國政治教育的單向性。當然陳炳釗厲害的是先提供答案(「我唔知,等於唔存在,等於冇發生過,屌你!駛唔駛撚咁認真,呀?!」),再問問題是什麼。事實上,那種無所謂的輕浮態度,可以回答任何關於探尋的問題。陳炳釗以使問答的形式陷於懸擱的困境,來揭穿甚至推翻了問答比賽本身。這種「公民教育」的輕浮其實是人所共知的,而陳炳釗的表現形式會被人們一直記住。當母親(鄭綺釵飾)呼喚孩子,孩子戴著熊貓頭套(中國外交與公關無上之寶),口唱〈熱愛基本法〉。一直排拒政治灌輸的臨流鳥一代,如何與在政治教育灌輸中長大的一代對話?黑色幽默深刻揭示兩代已經無能對話的悲情現實。

斷裂由於記憶消失。十年前已有諧擬《倚天屠龍記》裡張三豐教授太極劍的情節(以「完全忘記」為至高境界),今次當鄭綺釵拿出一個紙杯、點燃蠟燭,問「記得幾多成?」眾演員齊聲答「唔記得晒咯!」全場鴉雀無聲。然後一組演員分坐台四角舉虛擬的燭光悼念;另一組象徵在摺曲的時空作深度探尋的何凡與蔡愉穎在台中央一高一低(來自北方的何凡點起了煙),與死去的父親(潘惠森飾)同代的鄺為立在右方的小平台也點起了煙。煙與燭光混合乾冰幽暗朦朧,三個空間複雜呼應同樣憂傷。然後燈光亮起,蔡運華把燭光吹熄,便開始了香港人為北上發展而販賣自己的表演、茶餐廳的經驗在商品化裡離日常記憶愈來愈遠。距離實在太近。如果觀此能夠發笑,反而可能是因為已經擁有了自嘲的力氣。

經濟中國的滲透、後CEPA的香港自卑情結是《消失的翅膀》的重點所在。在作為旅遊城市的香港,當我們說及歷史與考古,是個人家庭記憶、集體身份尋找還是遊客式獵奇?難以分辨就意味身份的焦慮。十年前的對立位置經已互換,女兒與父親一同背誦〈逍遙遊〉,隔離的親情在一方離世後,轉化為向傳統追尋的動力;在追尋裡失落的香港人與北京人,互相搭著肩膀越過邊界。潘惠森艱難的背誦聲音感染力極其強大,「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與他頹坐輪椅的樣子,那對比幾近煽情。但我的悲從中來比這更早:鄧智堅飾的兒子被教導要學好普通話,韓梅飾的女孩則要學好廣州話——然而二人各自用自己擅長的語言唸出「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都那麼悅耳。〈逍遙遊〉是關於自由的,為什麼我們連使用自己的語言都要染著自卑。一生想逃出父親陰影的女兒,及在古文中尋找唯一可親近之物的父親,從不相對,只向同一方向同時唸著「南冥者,天池也」。南冥、天池都是無何有的理想之鄉,莊子的延異是用一個意象解釋另一個意象——答案無限延遲,追尋的永遠失敗,就是追尋的動力。臨流鳥卸下折斷的翅膀,卻是象徵結合個人家族情感和傳統文化之追尋開始。

〈逍遙遊〉可以是樂觀的,友人提醒,鯤鵬的不斷變化本身就是自由——不過,作為一個強調延續多於變異的再演繹文本,《消失的翅膀》難免是以徹底悲觀為動力的。「希望經常辜負我們,而悲傷未曾」,因此陳炳釗是準確的:什麼人都回來了,只有臨流鳥成了蠟鴨,被當成危險的恐怖份子,煙花爆響處,我們終於發現那是槍聲的隱喻。這種態度顯示了與九七年的繫連。《消失的翅膀》大致保留了十年前的框架,只是大幅調整了細節。在一種歷史的視野而言,十年誠然太短,未足以孕生一新的框架;然而我們有如此的當下:再過十年,難保沒有人這樣回答:「我唔知,等於唔存在,等於冇發生過,屌你!駛唔駛撚咁認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