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疾資歷:香港精神障礙者文集》發佈會第一回.精華片段
【許寶強大談自己的殘疾資歷】
Sophie找我們幫忙寫序或評論的時候,我就讀這本書,我在那短文章裏也提出,很簡單的,我認為這是很重要的一個突破,我大力推介這本書,如果大家都有多一個閒錢,不妨多買一兩本,送給朋友也好,自己也可以一讀。
為何我大力推介呢?我想是因為,要說起自己的資歷,正如書名所指的《殘疾資歷》,我想是不容易的事,若大家試過講自己一些不太光彩的事也會明白,不太光彩的事也就是在社會中大家一般感到不太「威風」的事。若說我考到博士就挺光彩的,若我說起這種資歷大家也會覺得沒什麼特別,似乎很順理成章;但若然我說起我過去患過什麼病,或做過什麼壞事,比如說我殺了三百萬隻蟑螂,毒死過六千隻螞蟻,這種殺小動物無數的暴力行為就不是太光彩了。或者說我講了三千七百句髒話,我在大學裏不說,但在家裏說了那麼多,若我把這些告訴你,這些事都不怎麼光彩,要把這些說出來其實不容易。當然我現在用笑話的形式,用現在的說法是DISPLACEMENT,讓我比較容易說出這些暴力行為,我們人人都總有些黑暗面。
近期因為發生過雨傘運動,我經常都見到一些數字如6呀8呀9呀這樣的,常常都有想套起麻包袋打這些數字的衝動,如此暴力的一種心情,其實為人師表好難表白,用笑話的形式可能比較容易一點。這就是我們一般所謂的殘疾資歷,一些社會上不獲認可的,但對大部分人來說應該都挺正常的,那些暴力行為呀、衝動呀,大家都總有一點,殺小動物、暴力的想像都是很普遍的,普遍就等於正常,正常是什麼意思呢?
【兩種「正常」的「不正常」解讀: 統計學與偏移的不完美】
剛才兩位都提過,在我理解中有兩種意思,有一種是,在統計學上一種所謂normal distribution的意思,在某個範圍內八成人都是這樣子的,比如說到成年的時候身高一般是在1.5米至1.9米這個範圍裏,如果你在這範圍裏你就屬於那八成的人,但如果你不及這身高,或高過這身高,你就可能被叫作不正常了;又如體重BMI指數,也有一些所謂正常的指數,若你在某個指數中你就屬正常了,這完全是統計學上一個平均的數字,那麼在這種數字下,不正常是什麼意思呢?不正常其實沒有意思的,就是說你在CURVE以外,代表什麼呢?也沒什麼代表。但若我今天說你不正常,你們在座的人不正常啊,整整兩小時餓著肚子坐在這兒,大部分香港人都不會這樣做的,就好像有點負面了。但這所謂的不正常只不過是指我們在這7點半至9點半期間與大部分香港人做著不同的事而已,意思就只是這樣,不過當我們用「不正常」去形容我們的行為時就好像有點負面,這其實是一種誤解。我想說的是,不正常其實是正常的。統計學告訴你有八成人是這樣的高度的時候,總有其他兩成人是高一點、矮一點,這很正常呀,全世界都是這樣的,統計學上的不正常就是正常的。
而第二種不正常,就是一種道德的含意或者美學的含意,在道德美學的含意裏,不正常是與理想中不同的意思,比如說我們理想中最美的一些身體,我的殘疾資料沒大家那麼多,沒那麼資深──其實也很資深,不過不及大家那麼花時間和勇氣去發掘,我也問自己的殘疾資歷是什麼。我小時候的殘疾資歷與這種美學和道德的偏離的不正常有關,比如你能看到我的牙齒是這樣的,就一個「哨牙仔」的模樣,小時候人人都喚我作「哨牙仔」,還給我一個英文名,那時候我的年代是有一位歌神叫許冠傑,跟我一樣姓許,他叫SAM HUI,我的朋友就叫我「SAU HUI」。這種說法在今天我能用笑話跟大家說,但其實當時也是在意的,所以現在我有個習慣,我的殘疾資歷習慣是,如果你們當中有誰上過我的課的同學都知道我常常玩弄自己的牙,小時候已經常常想會不會可以用下唇把牙壓回去。這些身體習慣都是過去被取笑得多的資歷裏,我們不多不少都有這種經歷,看上去很小,但有些如果放得很大,比如是在校園中,甚至變成欺凌事件,若大家指著我「SAU HUI、SAU HUI」地喊,從早到晚圍著我令我無地自容,我可能就會火大了,甚至可能有暴力的反應也說不定。很幸運我沒有,我的同學都比較禮貌,只是取笑一下。但身體上總有些地方不符合理想狀態,比如我身體比較瘦,我小時候更瘦,我的家人喚我「排骨」,這也是我的花名,或者喚我做「香雞腳」,所以我小時候又不敢穿短褲的,否則又被取笑。
我想大家總有一個花名旁身,大家的殘疾資歷中小時候可能有人叫你做「肥仔」、「高佬」、「大眼」、「大頭」諸如此類,我想這種就是不正常的另一重意思,就是在美學或理想的角度裏你不夠完美,我們就叫偏移。這種情況在中小學環境裏,大家都只是取笑,簡簡單單,不會造成太深遠的影響或太大的壓力,我想我們可能過一段時間後都可以接受了,甚至也能自嘲,比如說我能說自己的英文名是「SAU HUI」,甚至今天我有個新的英文名叫「PK」,因為我叫「寶強」,小時候人們這樣叫你是等於罵你,但你習慣了就沒所謂了。
【除之而後快的暴力—左膠、蚊滅、齙牙】
等於現在有些人在運動裏叫「左膠」,喊著喊著就一班人自己叫自己「左膠」,我們自己一班「左膠」出來聊天吧。當你習慣了,壓力就不太大,但如果他的要求去到一個程度,你不完美不但代表你不美麗,甚至要不得,甚至會讓人蒙羞,甚至讓人覺得你在社會中是多餘的,甚至不只多餘,而是讓人不能容忍的時候,所產生的那種暴力行為就可能像剛才兩位提過的滅絕性行為,想消滅你、去之而後快的一種情感,這其實很危險,這其實是大量存在的。你可能也見過,尤其現在夏天,有些宣傳廣告寫著「預防登革熱,齊來把蚊滅」,這是非常暴力的,要滅絕蚊族啊,為何要「齊來把蚊滅」呢?因為蚊可能會傳遞登革熱,或者會令你不完美,因為你會得疾病,我們要除之而後快。你對蚊子可能不覺得暴力,因為蚊不是人,又小,壓死牠就壓死牠,蚊子而已,但你想想,如果是一個人代入在這個狀況,你想像一個人在這個社會上沒貢獻,不單不完美,甚至他可能像蚊子一樣會傳播各種疾病,會到處斬人,會令人妻離子散,這些會是什麼人呢?可能是精神病康復者,可能是同性戀者,他們會造成妻離子散、人類滅絕,當你這樣理解的時候,你如何對付他呢?可能跟你如何對付蚊子的情緒很接近,比如滅絕他、治療他,治療是什麼意思呢? 封閉式的,將他拉走隔絕於這個社會,你要讓這個社會裏不再見到這個人。這種滅絕性的思維其實不只藏在那些天生有「6、8、9」這些完美數字組合的人身上,而是每個普通人都有「齊來把蚊滅」的想法,就即如說我齙牙被取笑得多也會想去之而後快,想拔走所有牙然後重新鑲一些漂亮的牙,想卸去一些不完美的瑕疵;我的腳很瘦,我也經常想鍛鍊;或者你有肚腩也會經常做仰臥起坐,想去之而後快,令它完全不再出現於你的視野中。
我想每個有這種殘疾資歷的人,如果將不正常理解成美學上、道德上的不完美,甚至想除之而後快,這就可能產生兩位講者剛才說的,今天為何種種有殘疾資歷的人、有「精神病」經歷的朋友,所遇到的這種社會困難以致各種的歧視,深刻的文化社會基礎。
我讀完這本書,我很高興,我也大力鼓勵大家,不妨多讀這本書,學習這本書中的朋友的勇氣,盡量試著把我們過去的殘疾資歷在不同的場合裏說出來,令你發現百分之一百的人全部都有殘疾資歷,這個世界有各種不同的殘疾資歷,令被理解為不正常的人可以正常化,不只在統計學上正常化,甚至在美學上也正常化。
我特別推介劉頡偉那篇文章〈黐孖根〉,我認為他寫得很好,我很欣賞。一般你看殘疾資歷,可能都是一些控訴,或外邊的人怎樣看,但你看頡偉那篇文章是很好看的,一看到他寫那醫生像蔡子強──蔡子強是我朋友,他與醫生的對話、那種交往是很幽默的,令人會心微笑。這種書寫,如果撇開頡偉最後說自己曾經也有強逼症的經歷,是看不出來的,甚至看得出的過程中,這強逼症患者其實是個很幽默的人,是個書寫流暢的人,是個很好的作家,我是看出這樣的面貌,這個面貌在第二個意義上,除了在統計學上大家所講的殘疾經歷令他的不正常正常化,在美學上、道德上,這種書寫、這種閱讀、這種說法,都可以幫我們重新理解這個所謂追求完美、追求正常的正常閱讀,其實是可以在各個人身上都擁有,不多不少都會擁有一些,當然也不會擁有全部。我覺得這個示範是很值得大家一起分享的經歷,最後再大力推介這本書,走之前記得買幾本送給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