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黃印花瓷磚、鵝黃色貼牆卡位、透著一層歲月的塵霧的hippies’ poster、正方形泛黃時鐘置於廚房上頭。上世紀的裝潢,甚有王家衛色彩。我不食煙,但此刻很想蹺腳,吐一口煙雲,講句「係我,如果有多張船飛,你會唔會同我一齊走。」
坐下不足一秒,感覺有點似「魔女宅急辨」中麵包店的肥叔叔問:「要咩?」會走入來這茶記的都是屋邨熟客,餐牌不過是裝飾; 此處牆壁上張貼硃砂紅紙寫的早餐只有一款,是澳牛的配搭。一時反應不過來,靦碘問「有冇雪菜肉絲麵呀…?」叔叔爽快答有,就往開放式廚房暨茶水吧走去落單。望著他大步走遠,自若地跟其他同樣年過半百的伙記和茶客笑罵,十萬個後悔 – 我唔記得左問有冇得跟餐加鮮油餐飽同煎蛋呀…… 或者是大清早,又或者是因為這裡的氛圍實在太自然,我沒有膽追問,時光像倒流至小三小四年代,跟大人食茶記早餐,一室聲大扮惡叔伯,好害羞,落錯單也唯有默默等食。這「自然」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伙記認得每位茶客,身穿鮮紅青少年同樂日汗衣、頭髮花白的伯伯伙記逗小學孖辮妹,肥叔叔像隻花蝴碟(!?),走來走去跟每個人講笑吹水; 每位食客都那麼自在,笑意盈盈的你一句我一句:「呀細你冇位坐呀?呢度囉,一齊坐,是但啦哎! 」「咦今朝做咩轉地盤呀?」「坐呢度咪坐呢度囉,我鐘意呀噓! 」。也斯說都會中市井的聲音是最動聽的,我萬二分同意。感覺彆扭,也因為茶水間的工字背心伯伯一邊沖茶,一邊向我好奇探望。無他,生面口,還是個奇怪的異客,睜眼東張西望,無緣無故自顧自竊笑。那是晨早七點多,如果他知道我是特地搭車按圖索驥問路來的,大抵要笑話我呢。
按慣例,上檯先是一杯熱鴛鴦,奶茶咖啡比例剛好,調混恰宜,入口沒有苦酸。麵食也上檯以後,心癢癢還是想吃包,見鮮油餐包不過7蚊雞,就舉手想加單,語音剛落,肥叔叔接上「得得得就整好啦」。原來那碗麵自動跟了餐,除了餐包,還配兩隻老式茶記獨有的油汪汪流黃荷包蛋,是心目中的完美早餐。好。開。心。勁。感。動。
身為一枚港女,當然要拍照。事實上每每在此等場境當中,像在巴黎的花神咖啡館、陸羽之類的,往往怯於拿出相機/手機大拍特拍,生怕破壞了氣氛,更怕沒能好好融入當中感受; 但同時又想留下回憶,尤其在這推土倒樓的城市。是故鬼鬼崇崇的裝作查看手機,實則在亂拍幾張平衡心理,這下才安樂食早餐。對面坐下一位老婆婆,稱之為人瑞估計也夠班了。肥叔叔旋即放下一杯熱奶茶,婆婆施施然呷了一口,與隔離檯大叔寒喧,大叔驀地留下整個銀包離坐,灑脫丟下一句:「同我睇住啦!」婆婆答:「牛咁眼咁幫你望住呀!」
埋單又是肥叔叔招呼,「第一次黎呀?」「係啊。」我訕訕答道。聽他語氣,似乎專程尋找老茶記前有來者。經過辦館順手買了些小學雞年代零食,都是絕跡街外的糖果。然後走出屋邨經過街市,迎面是紅衣伯伯伙記,他認得我,跟我點頭打招呼,心頭一陣無法言喻的暖。那是瀝源邨,七、八十年港台節目「小時候」主要取景地之一。邨內早晨除了飄蕩西冷紅茶味道,還有新鮮出爐麵包香,來自前舖後工場的老式包店。我在屋邨長大的,但小時候好新厭舊,未懂得這份美,十分羨慕同學有會所的寧謐私人住宅。後來才知道,那不是寧靜,是冷漠; 會所沒有多少用途,但管理費會攞你命; 起床極餓還要半小時爬出市中心找餐蛋麵熱奶茶,然後去到已經過了早餐時間這件事非常絕望。轉念一想,較新建成的屋苑都是領匯天下,毗鄰的禾輋商場已被歸化霸權手下,統共色褪情逝矣。
又要暫別香港了。聽聞繼華富邨之後,瀝源邨是政府第二個大舉翻新重建的目標。屆時這這些茶記那些排檔,自然也就被新陳代謝一般除掉,像以前的牛頭角上下邨,像眼下的西環,像未來的土瓜灣九龍城。這些都是叫狼振英不驕傲、體貼新港人、尊重富中國主義的本土色彩的德政。對於下次歸來香港還剩下甚麼,以及想到有這個偽術了得的人形魑魅當香港政府首長,我每每必須抹掉熱淚,才得以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