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還記得,寫下對《邊境奇聞》的感想。正如題目,看電影中這對似人非人的「同類」和「情侶」,完全呼起以前讀楚辭時,那種墮入奇幻湘楚地域的經驗。那是雨的國度,是水與靈魂聚會的場所,人類在其中與自然共存。
從《山鬼》的首句,猶如觀眾看《邊境奇聞》的感受。你坐在安舒的戲院,看到一個樣貌奇醜的女子天娜,你看見她守在海關關口,有奇異的能力,可以嗅出人類的感情從而判斷他們是否攜帶違禁品入境。她隱居山野,有小木屋,有樹林,有走過的狐狸;如果此刻你走進她身處的山林,你見到她赤腳踏草,甚至伏臥大地,你很難不思考——她是人嗎?還是非人?
說是奇片,是因為我們由人類中心走進非人的世界。尚未被手拈上的花草,溪水自流,雨後的山野昇起的獨有氣息,尚未給人類嗅到。那些鏡頭有好幾次,拍她獨立於林間,構圖上她與自然共融,而那個世界,也許有其思考,而不一定落入人類主觀意願的判斷。天娜非人,或者說得再準確點,在人類的觀察下,在她自身的觀察下,她是「人」與「非人」之間的邊緣,是阡陌間的田壟,她的曖昧與搖擺,是電影最好看的元素之一。說起來,電影改編自瑞典作家John Ajvide Lindqvist的短篇,他之前有部同樣被改編成電影的小說《Let the right one in》,寫吸血鬼的孤寂,雪國冰封下小男孩與小女孩譜出跨越物種的感情,當中的「小女孩」吸血鬼的性別形像,令人留下深刻印象。
在歐洲難民潮下,各國導演佳作紛呈,今年有Christian Petzold的《Transit》,有Kornél Mundruczó的《Juptier's Moon》,都由不同進路回應難民潮。而《邊境奇聞》回到北歐的神話之中,邊緣人化為蠻夷和妖怪,早已見怪不怪。有說匈奴人的誕生,源於商滅夏後,帝桀其中一支後裔,逃到北方,脫離中原觀念的人,便被視為蠻夷。日本人視宰肉人為不潔,身有穢氣,漸漸形成一個名叫穢多的邊緣群體。而北歐有一支名為Troll的山怪族群,雖然是巨人,但智商甚低,有說北歐諸多山峰,是由於牠們接觸陽光後石化而成。Troll也因此延伸到成為西方網絡文化中的用語,形容他人是智障。
天娜因為其外表,儘管有異於常人的能力,還是一直遭到主流社會的排斥。隱於山林,與廢材男友同居,都是她在人類社會的邊境中,找尋相對安適的位置。然而,同類的出現,使天娜的世界動搖了,同樣醜陋無比,狀人而非人,了解彼此的能力,還掌握天娜最大的身世秘密,使她徘徊在人與非人之間。而觀眾就似《山鬼》首句的觀察者般,看那個山邊的是「若有人兮」還是「若有非人兮」。
雖是神話,但是故事設定在現代瑞典,透過山精形像重現與當下人類社會群像的結合,天娜和禾尼一來有如失落的另一半,譜寫異種戀曲;二來兩人的相遇暗中揭示社會如何壓逼或吸納邊緣族群,以現代的建構,如精神病院、如一套制服,把非人的意志編入作為人的意志。天娜知道自己的能力,在長官利用下,她發現人類的不堪,但是像禾尼般回歸到山怪的一方,又會被逼幹出傷害人類的事情。透過鏡像,天娜、禾尼的臉孔交融在鏡面之中,煞是好看。《惡魔人》飛鳥和不動的關係,放置到天娜與禾尼之上也是合適的,尤其是兩人性別形像上的逆反,以及最後關於反抗與否的衝突。
若有人兮山之阿,假如有人看見天娜,請保持一點距離。山的那方國度自成,人類暫且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