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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你在那裏?

「家裏頭人從來都不說,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不只一次,在和大陸的年輕朋友談起文革的時候,我會聽到這樣子的答覆。學校裏三言兩語交代過去,社會上當做古遠的傳說,這一代年輕人沒法獲得完整資訊,情有可原。可是他們的父母、祖父母,應該全都經歷過那十年的動盪,或者至少見識過文革最後那兩三年的氣氛,看過遊行,聽過口號,讀過大字報,甚至親身參與過批鬥大會,乃至於跪在台上挨過唾罵。為什麼對着自己的孩子,他們對那一段往事諱莫如深,頂多幾句太過概括的慨嘆,然後欲言又止?難道那十年不重要,就和上班下班,起床就寢一樣,是很自然很尋常的事,在生命中留不下半點有意義的痕跡?

最近我們常常聽說一些「極左」言論,一下子真有文革回潮的感覺。例如大陸好些學者,批判當今自然科學領域的同行不知上進,「全國第四輪學科評估中的A類期刊」居然大多數是英文期刊,這充份顯示出了「學術領域的自我殖民化」、「全面西化」,以及「自由主義化」。理科還好,遠離意識型態主戰場,挨批的學人遂可以名正言順地回應,指出英文是這些學門的世界語,用英文發表和交流,考慮到的是全球科學共同體。但是人文領域就不同了,我有一個朋友,他想出版的書過不了「專家」審批那一關,那些「專家」全是近兩年不知從那裏出土的復活老人,他們的語言是十足的文革腔:「今天許多青年都以為日本鬼子是國民黨帶頭打的,這種錯誤認識是怎麼來的呢?這種犯了嚴重路線問題的看法是怎麼形成的呢?就是你們這種人!專出毒草」!

我們都很驚訝,彷彿過去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從未發生過似的,說這些話的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是認真的嗎?朋友覺得是的,他形容那些人大噴口水時的激動表情給我聽,情真意切,絲毫不假。他說這些人大概是「真正的信徒」,過去三十年飽受壓抑,沒有說出心底話的空間,今天總算等到時候,可以大放異彩。我是不相信的,一如以往,我習慣從制度和被它引導與塑造的人性角度猜想,我覺得這些人就是小人,專業上頭沒有什麼本事,但憑專營也許可以謀個小領導當當,過去在比較正常的時代是有點壓抑,現在得到機會便能放肆自己的慾望,給你們這批所謂知名學者一點顏色看看。再簡單點講,這就叫做「得勢」,叫做「順勢而上」。

可後來回頭細想,我開始感到朋友的看法也許是對的,這類人說不定是「真正的信徒」。不,我的意思並非他們真心相信「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真心相信那幾十年裏顛三倒四的道理,真心期盼「林副主席永遠健康」,然後一回頭又要真心參與「批林批孔」。這麼痴痴地相信青少年時代學到的「真理」的人不是沒有,只是極少。如今我們所見的「真正信徒」,大多是必須相信,因為要是他們不相信,要是他們信過的東西不是真的,那他們過去那段時間豈不就錯了?當年出賣朋友,檢舉老師,和家人劃清界限,批鬥甚至毆打不認識的老人,這豈不全都是喪盡天良的惡事?只有當年相信過的真理才可以合法化這一切不堪提起的往事,所以那些真理必須是真的。

文革結束十週年之際,天津作家馮驥才發起了一個口述計劃,想要在知識份子佔主流的文革記憶書寫之外,徵召平民百姓的故事。結果他收到了好多好多的信,裏面全是控訴、哀嚎,和追恨;但是沒有一個人是來懺悔的,一個都沒有。他一直期待,哪怕就是一個人一封信也好;但就是沒有。直到前兩年,因為「紅二代」陳小魯帶頭以當年紅衛兵的身份向老師道歉,引起爭論,大家這才想起,是呀,一場引致無數人家破人亡,無數人荒廢歲月,無數人含冤受辱的浩劫,過去了三十多四十年,竟然沒有幾個人出來公開說過了一聲對不起。

鄧小平真不愧是個了不起的現實主義者,在他和他的同伙主導之下,這十年竟成了一場只有受害者,卻沒有加害者的災難。兇手不是沒有,而且都受到審判了,四個人而已。那可真叫人放心,所有人肩上的重擔瞬間卸下,原來自己幹過的全部壞事都是這四個人害的,頂多加上一點「毛主席晚年決策」的錯誤,而且到了最後,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是功大於過的。接下來呢?那就恢復正常,一切向前看。

不過,如此實際簡單的政治操作不僅不能徹底治癒受害人的創口,也不能完全免除加害者的困擾。更大的麻煩在於,太多人同時身具兩種身份;你被整了,但你有沒有整過人呢?也許你只不過是芸芸喊叫口號的群眾之一,甚至有幸做得上明哲保身的看客,但這難道不是過錯?費許(Werner Fisher)是前東德時期的異見份子,後來被新政府任命主導解散東德國安部,他曾經對一個學者表示:「人們太過急於去公開指責另一個人,對那有罪的人說:『就是他!國家安全部的!』為的是掩蓋自己沒有公開反抗的羞愧──即使是以最微弱的方式也沒有。……我無法接受這種『受害者/加害者』的二分法,雖然我個人也會不小心使用這些名詞。作為一個諸如曾經坐牢的所謂『受害者』,我是否知道,對於制度的穩定,我有多大的貢獻?由於國家安全部強化它的組織,而且僅能藉由不斷起訴反對者來強化組織,這就是這個體制自我正當化的方式」。這便是每當抨擊日本否定歷史的時候,中國輿論一定要拿出來比較的,傳說中的德國式反省;就連一個「維穩對象」,居然都要反省自己「被維穩」對強化維穩機器的作用。

好在我們不是德國人,於是我們活下去,並且沉默。

事情還有另一面。另一位前東德政治犯的胸懷很寬大,她預備好要寬恕所有當年迫害過她的人,包括那些出賣她的同事和朋友。可是她發現:「他們仍然不原諒我們,他們對我們所做的事,你知道……我們為內疚感所折磨……為了他們對我們所做的事情」。所以沒有一個人走過來請她原諒。你沒看錯,「加害者」不只不道歉,他們有時候還會不能原諒當年被自己害過的人。那是一種非常複雜的狀態。文革結束之後,許多人重遇對付過自己的故交,都會發現那些人一臉尷尬,用最簡單的方式噓寒問暖,權充道歉,然後自此迴避一切再會的場合。他們當然內疚,至少不好意思;然而這種心情也有可能轉成恨意,他們恨你。你的出現,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記號,提醒了他們曾經犯下的罪惡,使他們不能躲避那自己不願再去面對的真相──我是誰,我是個怎麼樣的人。所以不是他們該向你道歉;相反地,是你該為自己的受害懺悔。

再說回那些最近很活躍的「真正的信徒」,他們年紀約莫六十上下,或者更小,他們沉默了三十多四十年,也許曾經悔恨,甚至可曾經恨過那些被他們對付過的人。現在是個好時機,讓他們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內疚的必要,因為歷史轉了一個大圈之後,又重新證明了他們才是真正的好人。難怪他們說話的時候那麼激動,那是釋放。

至於其他大多數人,喊過口號的,在人潮中人云亦云的,看着熟人逢難而不敢吐一言的,最平凡最無惡意,只不過是怯懦的這多數人,當然只好沉默下去。面對着那些天真而好奇的青年,聽他們說家人什麼都不願意提起真奇怪的時候,我幾次差點忍不住告訴他們:「也許你該回去問問你的父母:當年你在那裏?」,但是我忍住了,笑一笑,沉默。

原文刊在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