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舒適或者艱難,人的生活從來都自有一份困惑。你在電影中小孩的明眸見到,你在千里冰封的皚白世界中見到,你在一幀幀黑白影像裡頭,豎起捕鯨竿時的水面迴光中見到。魁北克離香港雖然遙遠,但是影意志策劃的「魁北克獨立電影的本土力量」專題,卻又異常命中我城當下的狀態。
安東尼的吐露
感傷而精準切入時勢的懷舊,是克勞德朱特拉《安東尼叔叔》的基調。從四十年代一個小孩主角的目光,看盡魁省舊日小鎮面貌──謹守天主教教會規條,以至實踐於生活文化,改革亦正醖釀,佐以永不過時的英、法族群衝突與隔膜,還有在多種社經限制中,壓抑不住的人的原欲。朱特拉在這作品力圖以Zoom in/out鏡頭構築一種觀察人事的距離,情節驟覺淡然,以為是小鎮日常,但其實幾乎都以角色的的欲望推進,尤其是高潮一幕,離不開人類對死亡的困惑。
愈是彰顯著天主教禮儀小鎮,鎮民所謂純樸,乃至保守的生活,愈是充滿情色的流動。由一開始天主教葬禮結束後,男孩偷偷吃掉代表神的餅和酒開始,到費南多刻意盯著風韻猶存的女士看,視線忽上忽下;由男孩和女孩在雜貨店追逐著,女生驀然倒地,兩人的青青氣息相互踐踏,到男孩偷看艷女更換束身衣的場面,無不指向一種魁北克禁欲式的過去,而那段日子和人們的生命力不時碰撞。情欲,是人對生命的肯定,一系列接近瑣碎的生活化情節,背後存有人之大欲。
人之大欲,也帶來人之困惑。在寂靜革命(Révolution tranquille)到來魁北克前、天主教教會的影響下,那裡的人離不開「勞動」與「狂歡」,萎蘼的成年人勞動以外,就窩在酒館,興起到他方發展的念頭。狂歡則見諸電影中慶祝聖誕節,尤其以男孩與朋友的生活呈現,像他們會玩雪球之餘,更躲在高處扔雪球,捉弄騎著馬逐家逐戶派飾品的老闆。年青人與成年人的生命,同樣順應著各種欲望,閱歷、判斷自然不同,卻有共同的恐懼。
安東尼叔叔是鎮上的禮儀師,專事殯葬。在魁省廣而寒的地界,原來去處理某一戶家庭的喪事,竟然要備上烈酒、穿好大毛衣、坐上馬車如同穿州過省。當安東尼醉酒入睡後,視點一直落在男孩身上,觀眾用他的目光觀察一戶平凡人家,一個寡言的叔叔,以及門縫半開後的黑暗。安東尼叔叔把死者安放到棺木時,為遷就棺木的不合身,把死者的頭微微傾向一方。死者由此至終都像是熟睡。死者與觀眾代入的在生者年紀相仿,當男孩目擊他人的死亡,如同看見一種被死亡懸擱於半空的未來:死是所有在生者以後的寫照,死凌駕於自己,並使人了解到有再多的努力與存在的證明,也會在其面前化為烏有。
然而,在運棺回程的路上,意外引爆了安東尼叔叔的崩潰——他討厭生活在這裡,守著不喜歡的雜貨店,夢想著到美國闖,卻從來因著一份困惑感,在原地空轉。我喜歡看男性成年人的崩潰,因為他們本應如此,生來不得不故作成熟;而未成熟的男孩的回應更是一絕。
童年並不純潔,情色驅動人衝撞教會禁忌,雪國地界廣漠嚴寒,封住眾人腳步,令人困惑不解。魁北克人的童年,也許都有這一抹灰暗的色調點綴過。
捕鯨人歌中的夢
看《捕鯨人之歌》,如在看導演皮亞皮可和米修布洛特共同經營一個饒有詩意的現實世界。聖勞倫斯河上的榛樹島,島民數十年前曾以捕鯨為生,導演們勸他們重操故業,並拿起攝影機拍下來,靜悄悄地走進一段已被遺忘的生活。從老父與兒子們的對話,到眾人齊聚討論,以每個人的半身鏡頭或close up,營造比劇情片更富張力的直接電影。
導演以鏡頭作眼低調觀察,不過份介入與評論島民就恢復捕鯨一事的不同看法,例如捕捉好幾個島民聽到鯨穫怎樣運到滿地可時的表情,或到後來導演跟著他們到海上,設置捕鯨的竿枝,鏡頭沾上水滴亦不抹走,可見直接電影的根本。觀察生活,錘鍊更有力量的生活影像,使觀眾連結到那一段特定的時空。
當鏡頭一再拍攝海上豎起一支支捕鯨用的竿枝,倒影在水面上彎曲起來,總覺得有一份疏離的美在其中。島本來就與陸地隔絕,相比起魁北克核心滿地可,那裡是蒼老許些、沉默許些、神秘許些。直到電影中後段,他們才真的捕捉到一尾不算大的鯨魚,與想像中那些工業化、海水染滿鮮紅的捕魚作業,又顯得相當不同。彷彿是人類學的視野,他們對待鯨魚,竟像重遇久違數十年的老朋友,是生計,卻也藏有一種與大自然共生的的原始情感。因此,島民仍會談論相傳古老的氣象習俗,懷疑科學,樂於茶餘飯後談到海洋的傳說,第一個探索加拿大的法國航海家卡地亞(Jacques Cartier),在島民心目中更奉若神明,卡地亞就像是法裔人在加拿大土地上歷史的始源一般。
既疏離,又自成一國,與英國文化截然不同,法裔魁北克人有一份想要在加拿大當家作主的熱情。困惑在於,戲中有一對爺孫談到,到底島上相傳的捕鯨方法,是源於大洋彼岸的法國家鄉,還是從當地的印第安人土著習得?孫子堅稱,當然是繼承自法國,爺爺卻明白得很,那是以後設為先驗的思想作祟所致,他指正,殖民者的捕鯨知識,來自被殖民的土著。一旦魁北克人想要從疏離達至獨立於英國人統治的地步,「歷史」是一大關口。無獨有偶,香港數年前興起「本土主義」,不少討論圍繞著,香港歷史應該要有一條明確、具正當性的界定,以便劃分清楚當下居住的人的原屬。掌控了過去即掌控現在和未來,魁北克人亟欲繼承歐陸法國的正當性,使其國族歷史的建立過程中,不致於失根、飄零;只要提出不容置疑的歷史的正當性,國族神話便得以建構。從進取的,汲汲於分離主義的年輕一代中,還得靠老一輩的經驗指導,才免於陷入以後設為先驗的窠臼。
島上的人有這樣的歌,困惑中將前行到何種未來?
舒適與冷漠與夢的失落
直到加拿大名導丹尼阿肯拍成《舒適與冷漠》,那已是魁北克推動1980年獨立公投失敗的兩年後。加拿大各省中,以法裔為社群主體的魁北克,始終與以英國人為主體的其他加拿大省區不咬弦,1980年5月20日的獨立公投中,近6成魁北克人選擇「Non」(No),4成魁北克人選擇「Oui」(Yes),大局似乎已定?丹尼阿肯並不甘心,《舒適與冷漠》說是紀錄片,也不盡然,他招魂一位位居佛羅倫斯共和國第二秘書廳秘書長,名為馬基雅維利的政治家,他信手拈來畢生經典政治學說《君王論》和《李維論》,研判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人,和當下拒絕獨立的魁北克人有何不同。
「因為關於人類,一般地可以這樣說:他們是忘恩負義的、容易變心的,是偽裝者、仿冒品,是逃避危難、追逐利益的。」《君王論》
答案是,人民囿於政客和偽善本性的控制,甘願自貶身價,錯失大好獨立機會。馬基雅維利擅於捕捉人性醜惡之處,建議為人君者,不必德行教化,只管利誘,利之所在,人民會連下一代的福祉也能犧牲。馬基雅維利的學說,落到當時魁北克就獨立公投沸沸揚揚的討論,甚至有娛樂化傾向的歷史,何其諷刺;尤其拳賽也以此作為招徠觀眾入場的時候,更讓人摸不著頭腦。
而更直截了當的畫面,聚焦在反獨立一方的種種論述:離不開一旦獨立,原有的利益將會一夜消失,受此恐嚇,民眾便對獨立一事心存疑慮,擔憂會失去既非自有,也非永有的利益,何等的癡愚。相比起政客的威逼利誘,兩個受訪市民就公投失敗一事的感受,來得坦白。
一個有妻兒的、架眼鏡的先生對鏡頭說,獨立公投可能是一生人僅有的機會。他投票時,一直緊盯著選票,生怕填錯,斷送畢生志願。然而公投仍告失敗,他亦坦言,載著妻小駕車回家時的痛苦心情,直要自殺才能解脫。
夢與利益的對立,使夢中途崩解。另一個受訪者對著鏡頭質問:夢的成本有多高了?如果有人向我說,發這個夢成本太大,我便說,嘿,那乾脆醒來,不要發夢。
回望香港,也多是發夢的人,以及見利忘義的人。魁北克面對的,是加拿大政府小心翼翼修正對策,在公投失敗後,設立更加困難的啓動公投條件,分化群眾,使魁北克人疲於應付,在未來新一波的社會浪潮中,漸漸忘卻這個曾經高舉的宏願。
那就是丹尼阿肯另一部名作《美利堅帝國的衰亡》的主題,恰恰,此間的人的困惑,從政治抗爭轉回到《安東尼叔叔》裡普世面對的問題:性與死亡。
《美利堅帝國的衰亡》見色欲都市
際此八十年代,新自由主義以英國戴卓爾夫人、美國列根總統為首,席捲全球。美國輸出的文化毫無疑問,滲透到其時建設已相當完善的魁北克。城市基建與加國各省份看齊,也不復《安東尼叔叔》的小鎮風光,取而代之是更加成熟的社經階級。阿肯在電影中用上大量推軌鏡頭,猶似回應朱特拉的電影語言,從一開始推軌鏡頭拍攝長長的走廊,直到盡頭慢慢走來兩名女性為止,推軌鏡頭便貫徹整部電影。
四男四女之間的情欲攻防、錯摸與瞞騙,到底是值得後來不少影視作品參考。更令人留意的是戲中男女的社經地位刻劃,在八十年代諸多議題上,兩者產生何種有趣的衝突。愛滋病、同性戀、學院最新的理論,信息唾手可得,科技日新月異,但是,困惑戲中一眾男女的,依然是家庭關係幾經變奏下的性與愛,還有揮之不去的死亡陰影。
所謂衰亡,大抵指向集體式國家在個人幸福觀流行下漸漸瓦解的過程。只靠兩個場景,女子組所在的健身室和男子組所在的家,就把電影中男與女對社會、個人的看法,以密集式對白表露無遺。透過埋藏於對白的雙關和隱喻,那些觀點又化為趣味盅然的小段落。
魁北克完成了從教會主導至世俗化的過程,但是禁忌仍無處不在。巴塔耶認為,唯有人類才有「情色」,因為性行為之於人類,一來觸犯宗教禁忌,二來破壞勞動常態,然而,又正是透過性行為帶來的逾越(Transgression),產生出如焦慮、極樂、惑然等矛盾而並存的情感,使情色得以確立。《安東尼叔叔》男主角的童年,是宗教與勞動氣氛籠罩下、社會世俗化前的舊日光景;《美利堅帝國的衰亡》下的八十年代,禁忌只是換了時間、地點,可能存於男人的隱病中,存於女人的池底窒息異想,存於外遇,存於街上與路人交換目光試探的一瞬。
透過魁北克一系列本土電影從萌芽至興盛的發展,說了那麼多生活的困惑,怎能不提到一份勇氣與對生命的肯定?因為魁北克的影人們未自貶身價,努力以鏡頭向其理想前進,拍盡一代人的落寞與狂熱,但他們本身,是勇於向加拿大官方代表的價值觀交鋒。魁北克的法語電影,是加拿大另一種世界觀,還貢獻過直接電影美學,又怎能說魁北克只是彈丸之地,只有加拿大電影而沒有魁北克電影?香港電影值得借鏡的,是那份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