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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性淺釋

大家有沒有想過:什麼是傳統社會?什麼是現代社會?而兩者間的主要分別是什麼?

此外,「現代化」(modernization)大家聽得多了,那麼「現代性」(modernity)又是什麼一回事呢?

再者,文明在進步嗎?那麼上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呢?又為什麼有人提出「文明反噬論」的觀點?

扼要地說,傳統社會追求穩定而現代社會追求轉變、傳統社會強調社群價值而現代社會則強調個人價值、傳統社會強調團結、安份守已、守望相助和族群內的榮譽與責任;而現代社會則強調普世價值(人權、自由、法制、民主)、個人責任、競爭、創新和利益計算。

上述這些轉變固然有著眾多的歷史因由,但要數作用最巨大的,那必然是資本主義生產模式(capitalistic mode of production)的崛興,以及由此而衍生的基於「僱傭勞工」(又稱「工資勞動,wage labour」)的社會結構和關係的轉變(包括都市化的巨大影響)。完全漠視這一歷史脈絡的右翼社會學家和某些所謂「後現代主義」學者,對「現代性」的探討和批判只會顯得蒼白無力,甚至搔不著癢處。

西方社會學鼻祖韋伯(Max Weber)認為,「現代社會」的兩大特徵是「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和「科層化管理」(bureaucratic management)的大幅脹膨。另一位學者波蘭尼(Karl Polanyi)則認為,「市場社會」(market society)的崛興和制宰才是現代文明的主調。兩者的論述其實並不矛盾,甚至可以說是一個銅板的兩面。

現代社會的一個特徵是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在馬克斯的理論中就是「人的異化」(alienation)這個現象。這個現象之所以產生,是因為在「圈地」和「無產化」之後,絕大部分人都只能夠在「勞動力市場」中依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以賺取工資維生。在這個過程中,人與他的勞動成果之間的割裂,使他失去了滿足感和主人翁的精神。總的來說,現代社會的眾多毛病,大部分都來自受僱(及受監控)勞動和失業威脅(特別在經濟衰退時)所催生的無助感、絕望感、孤獨感、抽離感、冷漠感…。存在主義哲學(existentialism)中的虛無主義(nihilism)傾向,正是這種摧殘下的一種病態反應。

在一個較具體的層面,現代社會中的物質主義、消費主義、拜金主義、貪婪文化、暴力文化、暴戾文化、虛偽文化、抱怨文化、投訴文化,以及自殺、離婚、輟學、青少年犯罪、濫藥、酗酒、吸毒、癡肥、焦慮、家庭暴力、精神失常等的氾濫,都離不開「資本衝動」下的超級商業化、商品化、市場化、競爭化和「工資努役」的致命邏輯。

在一個更具體的層面,二十世紀末大盛的「管理主義」(managerialism)更把人性的摧折推向極至。這股歪風把所有事情(包括教育和學術研究)都客觀化、量化、指標化以及標準化、程序化、操作化,而所有不能被如此表徵和規限的事物都被認為是落伍和不科學。從歷史的角度看,這當然是將一百年前的「泰勒主義」(Taylorism)和「福特主義」(Fordism)這些勞動監督技術,由體力勞動(藍領階層)涵蓋至腦力勞動(白領階層)的邏輯引伸。可悲的是,這種企業文化(corporate culture)已不獨限於企業之內,而是涵蓋至所有公營機構甚至民間組織(包括NGOs與慈善團體)。

作為資本主義的最新發展階段,「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過去數十年不斷鼓吹以下的「價值」:目標為本(target-based)、成效為本(outcome-based)、基準判定(benchmarking)、經濟效益(bottomline)、績效工資(performance -related-pay)、資源增值(value-addedness)、質素保證(quality assurance)、精簡化(lean and mean)、扁平架構(flat structure,實質是肥上瘦下)、合約制(contract-based)、外判制(outsourcing)、股東利益最大化(maximization of share-holder value)、財政紀律(fiscal discipline)、柏累托最優(Pareto optimum)、滲滴式經濟學(trickle-down economics)…。所有這些「理性產物」的後果,是貧富懸殊加劇和人們的工作壓力大增,最後導致形式主義和機械主義。再進一步則是挫折了人的自發性、創意和積極性,使人變得焦慮、憤怒、冷漠、欺世、虛偽。(最為諷刺的,是世界各地的商科課程今天都設有「專業操守」(professional ethics)的單元,這當然是「此地無銀」的最佳範例。)

那麼是否說,我們應該盡力返回傳統社會的「失樂園」呢?當然不是!傳統社會中的因循守舊和封建禮教對人性的窒息往往不下於資本主義下的現代社會。而遠在資本主義興起之前,便已存在「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以立錐」、「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只許罷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等不公義的現象。事實上,馬克斯對資本主義社會取代歐洲封建主義社會是讚譽有加的。除了大大釋放生產力之外,他對資本主義的正面評價,還在於它打破了傳統社會中窒礙人性發展的「人身依附關係」(宗族關係、君臣關係、教會的制宰等)。

「現代性」之所以如此令人困惑,因為它既包含著人權、法治、自由、民主(即使我們都加上「資產階級」這個標籤)及至「多元」(diversity)和「包容」(inclusivesness)等「普世價值」,卻同時包含著一系列揮之不去甚至正在變本加厲的社會弊端和「非人化」(de-humanizing)傾向,以及資本主義列強為爭奪市場而產生的軍事衝突(上世紀兩次大戰的深層原因)。從社會主義運動的的角度看,只有超越資本主義消除剝削(包含國內的和國際的),才可徹底根治現代性中的負面成份,但與此同時,我們如何能夠保存「現代性」中的正面成份,而不致於「把嬰兒與污水一起倒掉」,是一項經歷百年仍未獲得完滿解決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