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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藝術教育

特殊藝術教育

朋友在一家NGO擔任藝術教師。這天,它與一家在中環的律師行合作搞Art Jam。她邀請我去示範繪畫。下班後的時段,在律師行寬敞整潔的會議室,繪畫用具已經佈置完畢。牆壁上展覽著學員的作品,你喜歡的話可購藏。參加者陸續到場,有該NGO的學員與家長,有律師行的律師與同事們。

磐石協會(The Rock Foundation)是它的名字,香港的創辦人簡約地介紹它的由來。它服務與關愛的主要對象是一些需要Special Needs的朋友。透過藝術創作,它希望每個需要Special Needs的學員都得到平等的對待與機會,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感,並且無分彼此地接受與欣賞對方的美麗與缺陷,無論是有或沒有需要Special Needs的你我他。透過與律師行合作Art Jam,它希望自己的學員能接觸到社會上更廣闊層面的他人。讓律師們在放工後得以卸下習慣性的專業技能,拾起一種陌生的技能以線條和顏色來表達並釋放自我的思想與情感,放鬆身心之餘還得以重新發現自我審美的創造性潛能,亦是樂事。最重要的是,它把處於社會中被視為需要Special Needs的弱勢群體,與另一群被視為受人敬仰的菁英群體,並置在同一個時空裡,讓他們平起平坐平等地享受繪畫的樂趣,也讓他們以相同的視覺語言對話。因為在藝術面前,在顏色與線條的對話中,人人都是平等的包容的,人人都是有缺陷的,亦同時是無盡美麗的。

但我無法否認自身的軟弱與醜惡──當我第一步踏入會議室,面前的情景所引起我的感官上直覺的厭惡,那是一種無法自控的起雞皮本能反應。那是我的人性中醜惡的黑暗面──我的偏見、岐視、傲慢與過度膨脹的自我、以及其他邪惡念頭──在發生作用。我還一直自以為自己是個思想比較開放的人;我也曾相信藝術的鍛鍊,足以使我不太容易受到人物事表面的色相與感官所蒙蔽與欺騙⋯⋯但在那一刻,我軟弱的本能佔了上風。當我的理智回復過來,我感到無地自容,良知的羞恥感深怕我的雞皮被發現。我隨即為我的軟弱與邪惡的本能感到羞愧與抱歉。

「You are beautiful」──一個她說──「I Know」──另一個她自信地回答。在一片愉快輕鬆的談話中。我觀察到,他們從來沒有把自己標籤為「Special Needs」的人,只是我們這些自以為是「正常」的人,往往帶上有色的眼鏡,以標籤他們來突出我們之間在表面上的差異。正是這種強調人與人之間表面上的差異,形成了我們彼此之間的鴻溝。在內裡,在人內在的思想與情感裡──或你叫之為靈魂的地方裡──我們都是一樣的。一樣的美麗,一樣地有所缺陷有所醜惡,也一樣地有所Special Needs。

朋友對我說,你看他們的繪畫,比我們更放。是的,我們被太多的藝術概念所綑綁,舉筆沾色已經變得畏首畏尾。他們(包括初次繪畫的律師們)卻能真真正正地享受顏色與線條帶來的樂趣,自由自在地隨心表達自我的思想與情感。藝術的美,在他們真誠單純的手上,就這樣自然地在畫布上湧現出來。而在我們這些竭盡心思試圖捕捉藝術的人的手中,藝術卻輕易地在我們心存雜念的指間流逝。

Robert Walker Smith是一位不善於口頭(Verbal)言語的男孩,但他在視覺(Visual)語言上卻表現出傑出的才能。他對色彩俱有的敏感力,使他往往能在眾多顏色中,選擇對的色彩去表達他想表達的情感,也能在其中為不同的色彩在適當的地方找到各自相依的位置。他的繪畫慢慢地形成了一種個人私密的語言。成為了另一種他得以與外界溝通的方式。他在作品中表達情思、繪畫故事、思考與想像、譜寫色彩的音樂。這是他能實實在在地暢所欲言的世界。藝術平等地許諾所有人的世界。

我的朋友Mandy的理想職業,依然是成為一位全職的藝術家,全心地投入藝術創作。在這之前,她成為了一位藝術教師。但和那些在補習社上班的藝術教師不同(那裡藝術是作為考試過關或升學的手段),她參與到真正的藝術教育。而且還是一項極需要耐心與愛心、也極需要腦袋與心靈、情感與理智同樣開放的特殊藝術教育工作。當我迷失在藝術的森林裡,並為了追捕隱匿起來的藝術而不斷地砍伐樹木的時候,她卻在城市某個角落一點一點地種植藝術的種子。

Art Jam完結時,我購藏了Robert的一幅《Inner Journey II》與Tony Tang的一幅黑色的Glue on Paper。Tony是一名視障的男孩,他只能透過手的觸感和無盡的想像力與記憶力去創作他的作品。我購藏這兩幅作品的原因,首先是出自對他們作品的欣賞與喜愛,其中當然也有支持。但更重要的是,它們將在日後不斷地提醒我不忘反省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