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是條「變色龍」嗎?大衛.寶兒曾經不解地反問記者:「變色龍?我還以為牠們變色是為了融入環境呢」。所以他當然不是變色龍,因為他要的從來不是隱藏,蒙上一層保護色,好讓自己徹底消失在周遭的生態體系當中。恰恰相反,他突顯自己,猶如熱帶雨林裏頭最最耀目的禽鳥,羽毛上的光彩兀自燃燒於一片暗綠當中。所以,他難免成了個目標。今天他死了,按照這個世界對待死者的溫善習慣,幾乎沒有人不說他好話,但都有意無意地忘記了他所受過的批評與責難。
比如說他在裝束上的性別模糊,以及他的性取向,現在大家開明了,便都誇讚他的勇敢,並且說他還啟發了其他人的勇氣,讓「異類」不再害怕當個「異類」。然而當年,這一切可不是那麼地順理成章。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美國「石牆事件」才過不到兩年,雖然活躍的同志們已經組成了跨國陣線,但性取向歧視仍然明目張膽,儼然社會主流。寶兒卻在七二年的一次訪問裏公開表示自己從來都是個同性戀者,而且早在他還沒把名字從Jones改成Bowie的時候就已經是了。說這番話當然是要勇氣的,但還比不上他在四年後的另一番表態。那一回,他說:「老實講,我其實是個雙性戀。這才是真相」。在「LGBT」四個字母早已聯成一氣,沒人覺得不妥的現在,我們大概很難理解當年某些同志圈子對他這個訪問的憤怒。其實直到不久之前,部份比較保守的同性戀者依然會瞧不起雙性戀,覺得他們人不人、鬼不鬼,不敢肯定和堅守自己的認同。於是大衛.寶兒被他們罵作「叛徒」,因為他出賣了他們的感情和他對真我的執着。
然後到了1983年,他再度背叛大家,居然告訴記者他當年犯了嚴重錯誤,謊報自己的性取向。現在,他又變成一個正兒八經的異性戀直佬了。有人說他妥協,向列根時代的文化保守主義繳械輸誠;而非主流性取向的圈子則痛斥他的無恥,罵他是個不誠實的小人。那麼他到底是直是攣還是Bi呢?這個在很多人眼中極端沉重的身份認同問題,在他那裏竟如更衣換裝般地輕鬆,說變就變。這前後三段表態要是加起來看,豈不正好顯示了他對世間一切身份執着的真正想法?1993年,大概是他最後一次公開談論這個課題,他說:「我是個躲在衣櫃裏的異性戀者」。還有比這句話更諷刺更機智又更尖銳的嗎?
彷彿性取向還不夠敏感似的。隨着1975年《Young Americans》的面世,他開始認同北美非裔文化,拿最初別人開Mick Jagger玩笑用的「橡膠靈魂」一詞(plastic soul,泛指試着唱黑人soul music的白人樂手),權充自己在美國亮相的新身份。他登上了老牌黑人音樂電視節目《Soul Train》,是少數上過這個節目的白人。他起用了結他手Carlos Alomar,和當時未成大名的新人Luther Vandross,放任他們為自己這張新作帶來非常funky的節奏及韻律。就像他所有其他作品一樣,他很懂得和每一個範疇中最優秀的人合作,知道怎樣從他們身上擷取精華,無論那是技術超凡的Stevie Ray Vaughan,還是先知先覺的Brian Eno。從早年和Pat Metheny的合作到最近《Blackstar》裏頭的Donny McCaslin,他不斷證明自己的眼光與品味,從他的選擇對象獲得他所缺乏的養份與才幹;然後再印上自己的標記,讓合作結果變成他的自我表達。《Young Americans》也是一張這樣的作品;有靈魂,但卻是橡膠做的「假貨」,不過,它假得可以亂真。
扮「黑」不到一年,寶兒一百八十度轉身,化作「The Thin White Duke」,一身三十年代柏林歌廳歌手的打扮,臉上還要塗抹一層白粉,似乎嫌自己還不夠白似的。今天重看,這種效果就像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的美國南方音樂圈的那種常見化粧:好好的黑人臉孔上頭抹了一個大白臉,白人則反過來化成搞笑的黑人模樣,前者是要討好佔據主人位置的白色種族,「以猴」扮人;另一面則是人演猴戲,賣儍調侃;但兩者又都同時暗暗指出了膚色無非表皮的真相。這本是身份和表演研究上的大課題,非常敏感,非常複雜,集僵固種族意識與對它的顛覆消解於一身。至於「白人扮演白人」的寶兒,他果然不正確得很,他先是形容這個新身份是「沒有感情的雅利安超人」,蒼白的面容在舞台上擺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接着又大發厥詞,說什麼希特拉是「世界上第一個搖滾巨星」。不只如此,他還被人發現在倫敦駕車的時候對着路人俾出向「元首」致敬的納粹招牌手勢。這回他惹的麻煩可大了,真正觸碰到歐美社會的底線,結果被迫公開道歉。
有些評論至今仍然把他這個時期的表現視為其人生中污點,寶兒事後也老想把那些出位言行歸於自己服藥太多,神志不清。不過,要是我們拿出比「The Thin White Duke」晚了十來年出道的斯洛文尼亞樂隊「Laibach」相較,你就會發現寶兒那些小動作算不上什麼了。去年到過朝鮮演出的「Laibach」簡直是從頭到尾,貫徹始終的法西斯,打從一出道,就非常完整地把唱片封面、舞台設計、表演造型、音樂風格,以及歌詞文案包裹在一套誇張煽情法西斯美學之下。可是你曾見過有人罵他們鼓吹極端思想,說他們是新納粹份子嗎?即便真有,大抵也是少數。那是因為任何認真的論者都能看得出來,「Laibach」只是在「扮演」法西斯,而非真的信從這套恐怖主張。只要是扮演,就難免多了段批判的距離,添上了一層諧仿的鬧趣,能讓我們在視聽過程當中既被激起心底埋藏極權崇拜傾向,同時又不得不抽離,冷卻下來省思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激動。
是否也可以把「The Thin White Duke」也當作是寶兒另一次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扮演」呢?「沒有感情的雅利安超人」?拜托,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雅利安」這個字就已經是個忌諱了,就連古史學和語言學界都棄而不用,怎麼會有人認真把它當回事?何況這個「雅利安人」還是個「沒有感情」的「超人」,一聽就是扭曲了尼采哲學的納粹狂想。這句自我形容,難道就沒有人讀得出其中包含的戲謔?就算這位「The Thin White Duke」宣稱希特拉是搖滾巨星,也不能算是說錯。在舞台上打滾了那麼久,最懂得駕馭觀眾情緒的寶兒,大概也能體會得到昔年希特拉是怎樣去魅惑群眾,知道個人崇拜可以狂熱到什麼地步。在這個意義上講,當代的搖滾樂(尤其是Stadium rock),確實能與獨裁者的巫術相提並論。寶兒只不過是用了個誇張點的說法去表達他流行音樂的自省罷了。
最奇特的地方在於他這一時期的專輯《Station to Station》裏頭,居然還出現了指涉猶太卡巴拉哲學的歌詞,例如「Here are we, one magical movement from Kether to Malkuth」。「Kether」是卡巴拉「質點」(Sephirot)生命樹上的最高點,「Malkuth」則是這棵樹的末段,代表容納下降聖能的大地。一個法西斯超人唱頌着猶太神秘主義的符號,這位雅利安公爵豈非自我拆解?
性別、性取向、膚色、種族……,所有現代社會用以界定個體自我,用以區分群類的基本身份範疇,在大衛.寶兒那裏全都成了他構造角色的材料。而他的真身則在這一切危險事物之外,逍遙自在。
原文刊在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