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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讀曾澍基先生

憶讀曾澍基先生

曾澍基先生辭世,是卜永堅教授傳來的消息。噩耗突然而來,初不以為意,不是每天都在臉書上看見曾澍基先生談今天吃昨天的剩飯,有時仰望深邃的星雲,然後又回到國民生產總值嗎?卜教授又在弄甚麼玩意兒?但一看之下,那是轉發陳文鴻教授的電郵,而且附有悼文,不是鬧著玩的。然而,上網谷歌,翻看臉書,又不見片言隻字。

這幾天,提起的人漸見其多,那麼的確是真的了。但是,怎麼又沒有新聞報道的呢?大概不過政府一個金融政策委員,做過港事顧問,不大有新聞價值。今天早上,太太起床後循例開了客廳的收音機,我還在床上半醒不睡的,頭腦一片懵然,卻忽然聽到了曾先生的名字,腦袋一轟,再也睡不下去了。

曾澍基先生的離去,令我想起黃繼持老師,因為兩人同樣歿於六十四之齡。同齡而逝當然不過是巧合,而同為教授,退休不久,也不見得格外突出,教人惋惜的是,兩人已經擺脫了工作的羈絆,而且已屆耳順之年,大概學問的揮灑可以從心所欲不踰矩了,竟不料就在這金色的黃昏撒手人寰。據說,黃繼持老師並不以去後不留痕跡為可惜,曾先生則不得而知,但貪饞自私的讀者末學如我,只怕是不易甘心的。

其實,除了昔年一點因緣之外,曾澍基先生與我並無師友關係,卜永堅教授轉發電郵的名單之中包括我在,頗為不解。至於現在,則又來多所言語,總不免有妄自攀附的意味,然而我輩讀者末學驟失前輩通人,寧無痛惜之情,故又忍不住想說一兩句。

不錯,我是曾澍基先生的讀者,中學時讀《香港與中國之間》,還是最早的一山版。內容廣泛精采,目光透闢銳利,多年沒有回顧,但現在印象猶存──那種睿智的思辨、俊逸的文筆,四十年來鮮有人及。我那時不過一個小孩子,只是一時讀到好書而感興奮,後來一想,則書中文章竟是曾先生作於二十多歲之時。開篇論林彪事件,既非反共式的揭秘以至幸災樂禍,也非從當權者的角度觀察,而是指點出權力轉移的體制問題。書中還有朱光潛美學與馬克思主義,這方面的論述在香港即使不是最早,也堪稱位列前茅。至於香港階級分析,大概可說是同類論述的開山之作,把左翼理論應用到香港的現實,後來又經轉刊重印,可見其重大意義。

再讀到曾先生的結集,是我在大學的時候,那個時期,曾先生連續出版了《巨龍口裏的明珠》和《香港政治經濟學》,路向已經轉移到經濟研究,《香港與中國之間》的那種風格已經不再。我記得那時不知所為何事,到處尋找曾先生的文字,鄭毓盛同學看見了,就來取笑。經濟研究我是不懂的,但《巨龍口裏的明珠》和《香港政治經濟學》還是讀得津津有味,當時有同感的也不只我一個,翁振輝同學就大讚其中貨幣套戥寫得十分過癮。除了聯繫匯率,還有的就是遊戲理論的囚徒困境,恕我孤陋寡聞,當年不大看見有人提及,我還是在曾先生書裏首先讀到的。也是鄭毓盛同學說的吧,「巨龍口裏的明珠」,光是書名就已經很了不得。若論說明議論的文字,我幾乎可以斗膽的說,曾先生的文章實在無出其右。(還有那 一手秀氣的書法,當年曾有緣一睹。)至今所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論說,好像非把人悶出鳥來不可,要不就是學術大作,只合博士教授鑽研,與我輩讀者無干。

曾先生近年的興趣似乎又有了變化,從政治經濟轉移到文學去了,莫非是退休後有意游於藝之故?年前讀了他的《光暗時空》,副題明言是短篇藝文集,其中更有標榜為小說的篇章。按諸他早年辦《文化新潮》,他對文化批評/判的興趣自屬不疑,但創作則又是另一回事。說到這裏,不妨岔開一筆,當年曾經聽他談及創作與批評的關係,意思大概是二者相互因依,只是並未用到辯證的字眼,也沒有進一步發揮下去。也難怪,其時他是浸會大學的經濟學講師。曾先生的文學作品,我實在有點不能卒卷,或者就說是讀不入吧。

說起《文化新潮》,不免遺憾,因為我至今未窺全豹,倘有有心人,能把舊物重理,掃描複印,裝訂成冊,少量流傳,以饗讀者末學,庶幾可免我輩圖書館之勞。順此一提,曾先生當年曾經提出文化策略的問題,場合已經記不起來了,其大意則是以為在香港當以「非現實」為手段,然後期諸十年,再作檢討反思。我一直在期望曾先生的檢討反思,現在距離那時已不只一個十年了吧,大抵他早已志不在此。只是,香港今日的文藝不可不謂不蓬勃,西九龍文化區又正密鑼緊鼓,但像曾先生的高屋建瓴卻又能有幾人?

20-21/8/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