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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貨

國貨

多久沒去過彌敦道上的裕華國貨?不記得了,怎麼算也得有個五、六年了。我家原是「右派」背景,看報看的是《華僑日報》、《東方日報》,以及《星島日報》(當年的星島和現在不同,報頭上的日期以中華民國紀年),論理不該多去對家的「國貨」公司。要知道當時甚至傳聞,台灣會派情報人員守在裕華門口,秘密監視台灣來客的出入。可右派經營的「民生百貨」實在沒甚麼特別,想要的東西全都能在台灣買到;相反地,裕華卻有我們在台灣很難見着的好貨,例如上等龍井和雲南白藥。所以我們也就顧不了那麼多政治上的界限了,猶如今日一邊喊着「炸平東京」,一邊存錢買機票去日本搶馬桶蓋的愛國憤青。

裕華確實是個好地方。走在盛夏的彌敦道上,走不了多久就會汗流浹背,碰到冷氣常開的裕華就像碰上綠洲,不能不進去乘涼。一進去,撲面而來便是一股混合了各種中藥藥材與木材家具的古怪氣味,難以名狀,但又安穩沉靜;於我,這已成了老香港集體回憶的一部分了。通往一樓的樓梯轉角底下還有個水池,養了幾隻烏龜,很多人都會朝裏頭丟硬幣,這也是種今天找不到的老風景。燈光和陳設是土氣的,與連卡佛甚至「天祥」都沒法比,但它土得樸拙,不如現在在大陸二、三線城市見到的商場那般堆金砌銀,一樣地土,但還加上了點「豪」。有時還會聽到音樂廣播、大陸這邊的愛國歌曲,使得聽慣了《梅花》的我很是驚奇,努力想聽清楚歌詞內容。最重要的當然是國貨。那年頭的國貨不講究品牌包裝,沒有冰冰代言,但它貨真價實。在很多人的心目當中,「鳳凰」牌單車就是最好的單車,「英雄」牌墨水筆就是最好的墨水筆;而「白飯魚」,那自然是「前進」牌了。我比較在乎吃,喜歡那一盒盒放在四方膠盒裏的蜜餞涼果,家人不必擔心它們是不是化學產品。我喜歡「嶗山礦泉水」,有鹹的和淡的兩種口味,也就是今天有氣和無氣的分別、當年還沒聽說有把水喉水直接灌進瓶子這種事。東莞米粉是鮮製的,當日做起,當日運到,而且當天就賣完,那是米粉不會造假的年代。陽澄湖大閘蟹最是隆重,一上市就是滿店的宣傳紅紙招,很受歡迎,我們都想不到後來有人會把一筐筐的避孕藥丟進湖裏餵蟹。就算離開裕華,國貨也還是好的,比如最普通的米酒和午餐肉。尤其是「梅林」牌午餐肉,外銷和內銷不同,外銷的比較好味,睇落都醒啲。當年的中國不容易,自己怎麼辛苦也得保住形像,出得了門的都不能丟人。

忽然想起老國貨,是因為聽說「老愛國」曾德成被炒。歷任民政局主管,曾先生是我接觸最少的一位,我知道他在文化政策的範疇上沒有太多建樹,也記得他在東亞運一事中搞出的紕漏。可是我一直對他保有一分敬意,不只是因為前幾年佛教界抗議商人在大嶼山鹿湖發展骨灰龕場,他很用心用力地幫我們,更是因為他坐過政治牢的往事。他剛上任的時候,我就在報紙上寫過,批評人家不該糾纏他的刑事案底。因為那是一個中學生為了自己的政治信仰坐牢,為了工人階級受難。請注意,他可沒放過炸彈,他只是發發傳單而已,這就讓他失去了升讀大學的機會。如果這叫犯罪,這就是良心罪了。在我看來,他和眼下那些在街上叼着飲管搞假簽名假示威,在論壇上胡言亂語把場面弄得烏煙瘴氣的「愛港愛國之士」,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一種人真心相信自己的理念,貫徹始終,在愛國有罪的年頭以身犯險;另一種人你根本不知道他究竟相信甚麼,變化萬千,在愛國有獎的大時代領功受賞。這個區別就像老國貨和新國貨的區別,前者老老套套,土得叫人放心;後者身光頸靚,一拆開卻是又毒又假。

原文刊在飲食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