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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再聽盧巧音的《天演論》

十年後,再聽盧巧音的《天演論》

廠牌:新力音樂
類型:粵語流行
格式:CD
發行日期:2005-06-01
評分:10/10

盧巧音《天演論》中的「演」,可以是指世界的變化、人類的演進,它由320萬年前的「露西」為始,到末世後的《敵托幫的拾荒姑娘》為終結,像一部構思完整的小說或電影,主線貫穿於人類的歷史。喜歡推出概念碟的盧巧音(這點跟何韻詩相似),雖在2000年一口氣做了兩張足以留名香港流行音樂史的概念作品(包括以「夢」為主題的《Muse》和關於世間各樣色彩的《色放》,其中前者涉及了流行音樂很少談論到的「潛意識」範疇,後者將顏色化作情感,甚至引申至佛教學說的「色相」概念),但《天演論》比起這兩張專輯,無論在內容的廣度上或深度上都似乎是更進一步,也更俱野心,堪稱是Candy之音樂旅程幾乎再難以逾越的巔峰。

值得十年後重聽的《天演論》,用標誌著人類誕生的《露西(3,180,000 B.C.-)》作開端,也為之後的《女書》(歌曲有唱到人類的另一始祖——女媧)埋下了對應的伏筆。而《露西》歌詞的第一個字——「亂」,則點出了專輯被籠罩的「混亂」氣氛,告訴我們因人類的出現,令到世界變得更加之複雜。所以歌中的主角希望退回到原始的「洞穴」,退回到原始的簡單、純粹之戀愛狀態,它(《露西》)一如渡邊淳一的《失樂園》(剛好這首亦有提到「樂園」的字眼),反思了人類已經不知道自己的原點、方向,並且在高度發達的文明社會中,漸漸走入到可怕的「迷失」陰影內。

緊接,借外星人的角度看地球的《天外飛仙》,繼續強化了這反思,甚至連外星人亦在此「大染缸」中被熏染、被同化,成為聲色犬馬的生活囚徒。負責《天外飛仙》曲編部分的梁翹柏,運用了恰到好處的弦樂,於本首歌的開頭、中段、結尾,製造了一種較為神秘的音樂氣氛(像劇場的幕布打開,在戲劇的結束時又緩緩地放下),但隨著歌中的主角被同化之後(副歌部分),此神秘感也隨之而消失,音樂亦開始變得有點流俗。這首起到了概括性作用的《天外飛仙》,不但為聽眾介紹了眼前不正常的人類世界,它的「病態」化傾向,亦為專輯《天演論》的全局,定下了一個頗陰暗的基調。

以日本「自殺森林」——青木原樹海為背景的《阿修羅樹海》,由叢林中的樹木花草爭奪陽光、空氣、土壤的描繪,來暗喻人類千百年來不變的殘酷殺戮循環,也回應了《天演論》所說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之重點。歌曲一開始的銅管樂器,猶如吹起了為生存而戰的號角,又帶出了滿目蒼夷的殘酷想象,它的頹廢糜爛、黑暗詭譎之音樂氛圍,像營造樹海下暗無天日、陰森潮濕的自然競爭環境,而1分24秒之後的過門,更加是全首的精華所在,不但其音樂添加了大型的弦樂演奏來展現較浩大的戰爭場面,並且於聽眾以為間奏將要完結的時候(1分50秒),再切入了一段低迴、迷幻的結他聲效,表達出樹海內盤纏枝葉的暗中伸展、你爭我奪,和人類世界的鉤心鬥角,或陰暗無盡的詭計心機。

到揭露信徒愚昧無知的《隔岸觀音》,開始談及了宗教的問題(歌曲前中後那大片的弦樂,如增強了普照的佛光),它的第一句歌詞「神殿已建起,可笑我共你,就是為著觀光,只因它秀美」,已經點出朝拜者的自私或「膚淺」,只為求得到眷顧和保佑,才燒香拜佛。在佛的時代,並沒有分別什麽大乘和小乘,佛法是一味的,即使是於小乘中,亦不講求來世,也不拜偶像;而聖經更不認可人通過「像」向上帝禱告,《十誡》的第二條亦明確寫到「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因為拜偶像會產生貪婪,貪婪的人對創造主的愛戴轉移到他貪戀的對象身上,於是他所貪戀的對象就等同於偶像了。盧巧音的《隔岸觀音》諷刺了這種貪婪,也諷刺了這因貪婪、慾望而創造的,對上帝、耶穌所背叛的靈體(「他這過客成為叛徒」),歌曲的名字「隔岸」,道出了信徒不明就裡地便在對岸朝拜,並鞭撻著當下的跟風現象、或延伸至現在的「左膠」/「右膠」等政治內涵。

反映人類「寧願聽聞述說虛幻夢魅」的《步天歌》,跟《隔岸觀音》的荒誕盲從,也有能在內涵上互通的地方。於凡塵俗世,眾生都容易困惑未來前程、謠言容易漫天飛舞,唯有孤獨的「我」,可以奮不顧身、忍受折磨,去追尋科學之真理。《步天歌》層層推進的結他演奏(從原聲結他至電結他),結合突出的鼓擊和「狂放」的弦樂,給人有種迎著冷言嘲語般的寒風暴雨,卻不畏前行、一步步往上「登天」的感覺;它的氣吞山河、一往無前,猶如是專輯《天演論》的高潮所在,爆發出Candy的音樂中,難得之磅礴氣勢。

輪到談及人類情愛的《一念天堂》,歌曲變得Pop了,其歌詞的前部分,也像一般的情歌描寫;不過在本歌的最後段落,林夕筆峰一轉,希望用佛理來開導眾生,或令受到貪嗔癡毒害的人能夠釋懷(林夕很多作品都是如此)。然而這樣的前後差異,有相互割裂之感,《一念天堂》出現在《天演論》中,也「割開」了專輯的整體性。至於讚頌女性的《女書》(有人評論《天演論》是張女權主義的作品),因於音樂上忽然地明亮了、開朗了,亦跟專輯的基本色調有所不同,可單以歌本身來說,梁翹柏所寫的美妙旋律,和猶如神來一筆的口哨聲,確實能給人換上另一口清新的空氣。

作為《天演論》內最難理解的一首,中西合璧的《笛卡兒的長生殿》,結合了中國古典的浪漫主義手法,和西方近現代的哲學思想。歌名的「長生殿」,源於唐明皇和楊貴妃至死不渝的愛情故事,其對「生有限」、「愛無限」的歌頌,或《長恨歌》中「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最後兩句,又跟笛卡兒的《方法論》聯繫上。被譽為「現代哲學之後」的笛卡兒,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哲學命題,而將此哲學命題移植到入歌中,可理解為所謂「懷疑的方法」,方為存在的根本,沒有「思」,就沒有「我在」;沒有相互的「愛」,生活也可能失去了意義(這可對應盧巧音在專輯包裝盒內送給Philip Tam的那句說話);所以,《笛卡兒的長生殿》是一首探求著存在目的之歌曲,儘管世上不會有「永恆」的事物(「笛卡兒明白,石鋼都會壞」),可只要活得實在、活得值得,才是最重要!能明白到這一點,也應會明白到歌曲為何要採用Salsa的節奏,它的奔放無拘、行雲流水,和借助管弦樂、鍵盤的瀟灑勾勒,正是配合詞作積極看待有限生命的隱藏之意。

在專輯《天演論》的將近結尾階段,出現了一首關於死亡的《送魂經》,它承接著《笛卡兒的長生殿》的「生有限」,但《送魂經》本身卻是四川彝族地區用來超度亡靈、超脫生死的古老經文。歌曲中嗩吶和鼓的齊鳴,並融合西域風情和扭曲的電音節拍,如聽見一隊送葬隊伍有規律地在敲鑼打鼓般前行,而盧巧音於「今生這世纏綿欲愛……」的那段演繹,好比念經一樣,為似個夢的人生,送上最後的一程。

如果說《天演論》的《送魂經》是走向了生命的衰亡,那接下的《敵托邦的拾荒姑娘》又有重生的意思。這首用上烏托邦相對之地方做歌名的歌曲,雖瀰漫著悲觀主義的色彩,可藍奕邦充滿畫面感的歌詞,仍流露出微弱的希望(「困在這敵托邦,也找得到向往」);而編曲盡量的簡約化處理(相較前面的作品),如於偌大的暗室內只保留一點晃動燭光的效果,亦和這「微弱的希望」相互配合;還有它適度添進的電音(在唱到「光纖早已斷線」那句時特意加強Techno的做法簡直妙絕),代表了後工業時代/科技時代的產物,並對歌中內容所展現的荒廢場景,作出了呼應。

盧巧音的《天演論》,觸及到戰爭、宗教、情愛、科學、哲學等人類所關心的宏觀性問題,因此它音樂上主要採取管弦樂和搖滾相碰撞的辦法(外加電音),來壯大氣勢;而擔任編曲和監製的梁翹柏更是把握了全碟的音樂命脈,令《天演論》的結構毫不鬆散、一氣呵成,成為他唱片製作生涯的又一代表之作。這張或許是本世紀為止最出色的粵語專輯,不僅展示了梁翹柏的音樂才華,也在《阿修羅樹海》、《敵托邦的拾荒姑娘》、《一念天堂》等八首作品中,再次體現出盧巧音遊走在獨立和高質量流行之間的作曲能力;可惜,敢於挑戰主流規則的Candy,註定不能受到大眾歡迎,她只能如《步天歌》唱到的主角一樣,抵受著迎面而來的冷風,繼續無懼地前行。

推薦:阿修羅樹海、步天歌、笛卡兒的長生殿、敵托邦的拾荒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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