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創造了一部不容易看的武俠片,一部複雜的電影,它讓我經歷了內心好多掙扎的時刻,觀看兩次後才敢下筆描述自己的感覺。而題目的詩句,是我對電影的其中一個主題「一個人,沒有同類」的回應。人在世間流轉,百年後止息,同類不同類的,準則界線不太好拿捏;好多人以為站在高山遠眺雲霧變幻,居高臨下,傲然俯視凡間,眼中人卻是山裡身,便是如此魔幻,又如此平常。
關於故事
聶隱娘電影與原著可說是沒有多大關連,有點像平行時空,一個另一時空的聶隱娘,同樣有師父的調教,同樣遇見來自異國的磨鏡少年;然而箇中過程大不相同。
我認為與原著最有關連,或者稱之為致敬的,只有電影開始時聶隱娘刺殺節度使的情節,師父那句「如刺飛鳥般容易」其實正是小說原文「為我刺其首來,無使知覺。定其膽,若飛鳥之容易也。」,為的是要營造聶隱娘學藝有成,「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人莫能見。」的超凡武藝。
記得侯導曾說,「聶隱娘」給他一種「有人躲在樹上偷聽,三隻耳朵又隱藏,然後輕輕躍下來」的聯想,妙手空空兒也由一個與聶隱娘對敵的劍客變成「巧手」製作紙人的老外(那位客串的演員該是一位法國藝術家),兩位公主的設定更加是出自導演與編劇的一大妙筆(下文再述)。盡管侯式電影總喜歡把拍攝出來的片段大刀大刀闊斧地刪剪,這電影鋪展出來的唐代世界,因著技術,仍比原著千餘字的小說來得恢宏。
而侯導拍出來的故事是甚麼?拍攝易慬,道具易慬,音樂也易慬,故事更加淺白(可是執行出了些問題,下文再述)。不需過於深奧的解讀,由舒淇代言的聶隱娘其實說的是一個女子掙脫枷鎖,獲得自由的故事。其實明白不過了,聶隱娘奉師命刺殺表兄田季安,道姑所謂大義只是朝廷的,屬於中央的,而且它敵不過聶隱娘長久以來對田季安內心深埋的情感,聽田季安的敘述回憶,那段感情該有多麼深沉與真摯,由是,隱娘表現出來的沉默底下的狂濤,可見它一直被師父壓抑著。
田季安註定與聶隱娘有緣無份,所以磨鏡少年作為一面鏡子,映照出隱娘的全部,他不說話,然而樂天知命,見義勇為,情緒沒有甚麼壓抑;有如青鸞舞鏡,隱娘見到同類,而這個同類會帶她到幸福的異國去。當然,這只是侯導剪出來的其中一部份,我只能如此得出自己的解讀,妻夫木聰沒有對白,卻是十分可惜的。至於這處理是否適當(他的戲份剪去不少和沒有對白),看官各有決定吧。
關於傳奇
上面談到電影聶隱娘是一個爭取自由的故事,也很象徵性的拍出隱娘與道姑師父對決的場景,作家韓麗珠感言,「殺掉其中一個自己,才可以獲得自由」,是見道語。道姑作為一個深深影響其生命的角色,身為女性,實際是父權的呈現。道姑抱持著甚麼理念呢?這是我欣賞的劇情之一,嘉信公主與嘉誠公主,一者遠嫁魏博,「從此京師自京師,魏博自魏博」,守護朝廷與魏博的和平;一者逃入山林,事天法自然,身處江湖之遠卻心繫朝堂之事,命令隱娘刺殺諸多藩鎮節度使,使朝廷能夠收回不聽話的藩鎮,我是認同嘉誠公主遠多於道姑公主的。我甚至認為道姑公主的思想其實很暴力,不論對隱娘還是對待世間。隱娘最後向師父告白,一句「魏博必亂」,剛好呈現兩位公主的境界差距。
既然自由如此難爭,與原著唐傳奇對讀一下,卻發現一些有趣的地方。可能各位未必讀過唐傳奇,不過聶隱娘故事算是唐傳奇中最為人熟悉了。原著裡的隱娘武藝高超,而她的性格恰恰是電影裡的隱娘所要爭取的──何止獨立,簡直任性,大大顛覆千百年來中國對女性設下的枷鎖。隱娘每天晚上外出刺殺藩鎮,父親聶鋒見狀大驚,卻不敢多作留難;某天她見到一名磨鏡少年路過家門,便指著他說:「這男人我嫁了。」其父又是一驚。磨鏡少年除淬鏡外一無是處,故事最後隱娘也為他安排好一官半職,而她竟放得下夫妻情義,遁入山林不知所終。這樣的率性而為,快意恩仇,不就是現代女性的寫照?如此思之,似乎電影的聶隱娘可當作前傳觀之,關於平行時空下的她如何醒覺,在磨鏡少年中看見自己,然後掙脫了舞鏡悲嗚至死的宿命。
關於刺客
隱娘的內心幽微之處,是她難成世俗眼光裡的刺客的原因。而刺客到底是甚麼人?唯有找刺客列傳一讀。專諸、豫讓、聶政和荊軻,遭遇不同,然而下場非死即殘,能力各有優劣,最重要是因為懷才不遇而受到在上位者好一點點的對待,便為其賣命。太史公為刺客立傳,掩蓋了他們殺人的殘忍本質,焦點放在得一知己死而無憾,卻忽略在上者操弄他人的事實。豫讓蒙受智伯之恩,而刺殺趙襄子為智伯報仇,明明智伯是個暴君,被更為賢明的趙襄子取而代之,想必豫讓心知肚明,但是他一往無悔。太史公解畫稱:「其義成或不成,然其立意皎然,不欺其志。」沒了這句話,刺客就永遠活在愚忠和私鬥的輪迴裡,荊軻刺殺成功不見得六國會復興,豫讓亦只是一心要向智伯報恩,動機的純然在複雜的世道人心裡得見光明。
隱娘又不算是一名失敗的刺客,她面對田季安不能痛下殺手,恰恰是「立意皎然」的表現。她不忍心魏博將亂,別忘記她也是魏博人,一種單純的為保百姓安危,也為了實現自己的意志,過去的刺客殺一人而救天下,現在隱娘不殺一人而救魏博,也救己身,是太史公那句批注的逆向實現。
有趣的地方是,隱娘最後沒有成為刺客,反而成為磨鏡少年的隨扈。道姑師父在戲中強調,劍道無親,說隱娘未能斬斷人倫之情。我只覺得,道姑師父的道實在淺薄,無親的是天道,人反而要有情,「天道無親,常予善人」,這才是真正的道法自然啊。再說,公主的身份,不也是令自己的言行自打嘴巴了嗎?要是道姑真能斬斷人倫之情,那就不會有隱娘剌殺藩鎮的故事了。
關於俠女
舒淇作為新一代俠女,飾演聶隱娘,繼越女之後屬於最早紀錄的俠女,尤其是看到舒淇為此換上一張英氣而剛毅的臉龐,與她往昔的形像相去甚遠,不能不令我想起胡金銓作品《俠女》中的徐楓,以及《大醉俠》裡的鄭佩佩。可惜,舒淇的眼神及不上徐楓那雙有具變化的雙眸,極少對白之下使舒淇某些時候近木訥而遠剛毅。
老實說,作為武俠片迷,看聶隱娘又怎能不想起俠女呢?看官有興趣的必定要看武俠片先驅胡金銓的作品。
而另一個關於女性的話題,我分享一個自己的發現。聶隱娘的故事結構不會是一般電影,商業片經典《教父》,開場舞會的一幕便教科書式鋪展出柯尼昂家族各個成員的背景,次序分明,資料龐大卻不會令觀眾摸不著頭腦。但聶隱娘的結構無疑是散漫的,接近零碎,它的秩序與其他電影不同,劇情的推進亦如是,強而為之說項的,我倒想起源自法國的「陰性書寫」。
荷里活電影典型的三幕式結構,高潮必定發生於電影臨近結束之前,與男性性交時的高潮沒有分別;陰性書寫則反其道行之,無論是文學或其他媒介的創作上,高潮是一浪接過一浪的,沒有雄性的意味,進而思之,其實陰性書寫並不在意有沒有終局。似乎聶隱娘的情節推進暗合陰性書寫的原則,相信許多觀眾看到結局都會愕然,因為電影沒有為劇情留下一個圓滿的解決,不似流行的做法,田季安的魏博會向何處走?精精兒的下場為何?道姑師父到底是死還是傷?一切都沒有解答,觀眾注定要帶著疑問離開,而聰明的觀眾或許慬得「以思考代替發問」的道理,逕自為故事的開放結局浮想連篇了。
關於魏博
田季安的魏博會滅亡嗎?這條問題,電影沒有說明,讀過中史的學生必定不會知道,關於公元九百年的歷史,他們被教導成只須要關心唐朝幾時建立和幾時滅亡。藩鎮幾多個也數不清楚,遑論學生會關心那些藩鎮的下場。
聶隱娘要說的,其實是史觀的對抗,是中心與邊陲的各種角力,侯導不知是否為邊陲重鎮魏博身同感受,憤憤不平,立意書寫一個註定被唐代史書形容是「藩鎮之患」河北三鎮之首魏博。中央認定是割據,對魏博軍民而言怎麼不可以視作自保,自立呢?聶隱娘出身魏博,與田季安共同懷著嘉誠公主的玉玦,公主當年遠嫁魏博,辭退所有京城帶來的奴僕,「京師自京師,魏博自魏博」,用心良苦,分別而治才是締造雙方和平的關鍵,而非妄求刺殺節度使,更非朝廷主動攻打藩鎮。這種中央式的史觀,又名道統,為了大一統的意志,千百年來犧牲了多少人?唐代藩鎮只是其中一個例子。
侯導說的魏博的故事,不止隱娘與田季安,更在於所有魏博的軍民,不論是官廷上的文臣武將,還是坐落原野間的一條村落,都是侯導嘗試神遊唐代魏博,模擬當時人的生命狀態,以魏博為目標。恰巧地,這種中心與邊陲的對比和思考,放到今天兩岸三地的局勢,毫不過時,甚至引人遐想,是不是導演與編劇有意為之?
關於問題
一些很真切的經驗想給各位分享一下。最初有幸觀看首映,入場時收到一份場刊,見到有許多推薦與好評,還有角色關係圖。當時我只道該圖輔助性質,不大在意,我作為一名觀眾,追求的是憑自己的雙眼,代入故事的世界,透過電影語言的線索去告知我,到底這電影在演甚麼,然而,它不。第一次觀看,我完全不知道精精兒就是田元氏,也不大判斷得到道姑師父到底是死還是重傷,隱娘可以隨時現身,磨鏡少年與田季安的發揮都很受限制。當時我只道,糟了,難道真要先讀過關係圖才能夠順利觀看電影?如果是,那觀看電影的意義與趣味何在?
雖然第二次觀看聶隱娘之後,情節是理順不少,不過我仍然覺得,留白與遺留的界線,不應該模糊。
另外關於電影的文言文對白,作家許迪鏘早在六月已經有如此評論:「第二,據說片中人說文言文,莫說老外,連台灣觀眾也看不懂。這個文言文,不知是怎麼一個說法。文言文是書面語,按理說,不論漢唐還是宋元明清,即使是文人雅士,日常說的都是口語,記錄於文字,才用文言。」唐朝人也說口語,所以電影中好些地方用上文言,反有失真之嫌,例如道姑說「為何延宕如是?」是「你為何如此延誤了?」的意思,如此說法顯得彆扭,廣東人會說:「你做乜咁遲啊?」遲之一字,已經完整表達延宕的意思。又,道姑提到「罪無可逭」,不就是罪無可恕的意思嘛。查一查逭字,出自書經,宋代蘇軾上書神宗皇帝時也曾用到此字,這正是問題所在啊,他們沒有把此字經常掛在口邊,這是上書跟皇帝玩文皺皺遊戲時才用到的一個僻字。
相比起電影呈現的宮廷戲,那些人說的一口文言白話混雜的對白,鄉郊村民說的話語更能還原唐代風味。這個問題,外國觀眾和評審未必察覺得到。
閉上天眼
不過,電影的結尾配音還真的十分好聽,它像幫忙賦予聶隱娘一條新的道路,往未知的前方慢慢前進。山裡的人不繼續觀照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