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藝術家要面對的問題總是那麼多。首先是身份問題的模糊與晦澀,就使創作的主題與內容難以確定。在殖民地時期,藝術家困擾的是,該以「英國人」身份,追隨歐美藝術文化傳統而創作,還是以「被殖民的華人」身份,延續中國文化發展的脈絡而創作?然而,地域問題也同樣令人尷尬。雖曾是英國殖民地,卻隔著了個太平洋,公民權利也就隔絕了;雖說背靠著中國大陸,但一條淺窄的深圳河就已把香港隔成了「海外」之地。
自欺欺人地好聽講句,是中西文化交融的城市。事實上卻是中西文化水乳不相容、兩頭不到岸;不過是一個中西貨物交易的過渡性港口。97以後就成為了國內同胞爭相到來購買西方奢侈品的購物點。但是,有得賣人家的路易威登愛瑪仕,或能辦多幾場漂亮的人家的藝術品拍賣會,或建個西九大酒店來擺放人家的藝術文化,並不代表血液裡就流著人家的文化精髓。於是,你畫油畫,自以為是西方文化的傳承,但西方人不承認你,認為你只是在移植複製人家的東西;你畫水墨,自以為是取了西經後的傳統文化創新,但國內同胞不承認你,認為你只是在沾國家崛起的光。到頭來,本地藝術家們只能各自躲在自己的藝術小圈子裡自嗨。
於是,一聽到政府說要搞個「西九文化區」,看到巴塞爾藝術展人山人海,又嗅到拍賣成交金額一再衝上雲霄,搞藝術的、搞畫畫補習班的,一時樂翻了,對香港藝術前景突然滿懷希望,各大院校急增藝術學位,瘋狂收生,加添藝術課程⋯⋯或是樂觀過頭,一時蒙蔽了明智的雙目。忘掉了政府一向在文化政策的「傑出」表現。
只要想一想,就知道「西九文化區」決不會是我們的、不會是薈萃香港本土藝術的文化區、不會是本土藝術文化歷史誠實的寫照;「西九」只會是集合世界各地名牌手袋、名牌畫廊、名貴鐘錶與奢侈鑽飾的大型購物商場。因此,它也不可能對香港的藝術文化生態有積極的推動作用與滋潤影響,也無法解決香港藝術家長期以來嚴重失業與日漸「失蹤」的問題,更不用說能舒緩一年比一年增多並累積過剩的藝術畢業生的失業問題。
剛過去的西九自由野,被斥責為粉飾太平的政治工具不無道理,你看看政總旁藝綻公園的惡劣公共雕塑就知道了。今年的自由野失去了往年對於公共空間思考的自由野那種最珍貴的藝術特質──對於慣性方式的批評與批判性思考──也因過渡的官方「管理」,使藝術在政治正確的壓抑下喪失了革新與創新的活潑生命力。
面對如此惡劣境況,本地藝術家,有的意識到創作的自由正在喪失並以作品作出頑韌的拒絕與反抗;有的選擇在虛假的自由裡自欺欺人地創作;在社會的不公義與市場霸權的專制之間,使藝術家難以在創作中達至創作上的自主獨立,除了迎合市場或轉行謀飯,別無他選;如是日漸失衡的藝術生態,沒法培育百花齊放的藝術家,也就沒法形成藝術生態,供應市民日漸增長的文化需求,藝術文化難以在城市之中立足與生長,甚至面臨絕跡的地步。
由是我們看見,更多的年輕人更願意前往金鐘佔領區,因為在哪裡,藝術的種子正在──政府「管理」的缺席下──瘋狂豐盛地成長,讓人們分享到了藝術活潑的新意與真誠的生命力。
由於可見,我們真不需要一個無助於滋潤與培養本土藝術創意文化生態的、無法解決藝術家失業與「絕跡」問題的、在政治考量之下空降落來的「西九」購物商業區;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自城市的內部長出來的藝術「文化區」──就像雨傘運動開始以來,我們看見佔領區中發生,並逐漸發展與生長的藝術生態一樣──它向港人證明了:只要給一塊真正自由的公共空間,藝術生態就能在香港的荒漠上繁盛出藝術文化的綠洲。
由雨傘運動激發出來的這個「文化區」──真正的民間自由野──對於香港藝術文化的重要性在於:它不只第一次使大部分港人公平分享了藝術的生命力與參與藝術創作的快樂;它也第一次使得香港的藝術文化擺脫了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固有思維的壓迫,從身份定位的模糊與晦澀中釋放了出來;這可能是香港藝術文化工作著第一次在晨霧中捉住了自己的藝術文化身份定位──成為擁有公民身份的藝術家。
這種隨公民身份而來的意識與權利, 意味著真正自由與獨立的個體意識,與擁有自由表達的權利。這正正是百年殖民期間,港人與本地藝術家共同缺乏的最基本的東西;而缺乏公民的意識與權利,一個藝術家就不可能在當下社會中得到真正的創作與表達的自由;沒有了自由,也就無法誠實、也無法獨立地進行創作。試問,一個不能自由表達、不能誠實說話、也不能獨立的藝術家,如何能創作出人類傑出的藝術作品?
原刊於《藝民》Artizen
Photography by Justin Ch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