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幾年前,正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好年頭,今天讓人懷念的八十年代,也是我剛開始親身接觸大陸的時候。那時搭火車也好,長途大巴也好,人家只要知道我從香港過來,就一定要拉着我問長問短,同時傾訴那幾年他們目睹的中國變化。說到變化,那就必得「憶苦思甜」,痛陳六、七十年的昏暗和恐怖,欣慰目前的安定和富足(至少是相對的富足)。其中一句常常從不同人嘴裏的話是:「共產黨還是不容易呀,養活餵飽這十億人,鄧小平真了不起」。
年少的我,自是不以為然。不讓人民餓死,就要誇為政者英明了嗎?這要求也未免太低了吧。中國百姓果然很好管得很。年歲漸老,閱歷稍長,儘管我依舊不能接受這句話的政治涵義,可我後來卻能同情這類感慨背後的心情與經歷了。因為吃飽,確實是件天大的事。一個不愁吃穿,如我這般幸運的香港青年,當時實在難以體會那些遭過饑荒折磨,滿臉風霜的面孔後頭,藏了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極度的飢渴,能夠把人打回到非人的狀態。那句話,原是一群捱過了非人世界的倖存者的衷心話,我可以不同意它對政府認可的輕易,卻不能不接受它所承載的重量。
非人,正是普里默•萊維《滅頂與生還》這本集中營見證的主題。裏頭有一個關於飢渴的小故事,我一直都忘不了。
「飢餓讓人筋疲力盡,而口渴讓人憤怒。在那些天,它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們:在白天,工地的秩序變了一團混亂的殘垣斷壁;到晚上,睡覺的棚屋並不透風,我們大口呼吸着早已呼吸了上百次的空氣」。在這情形下,飢渴到頭昏的普里默•萊維有一天意外發現了一截地下室瓦礫當中的破水管,趁着沒人注意,他設法讓它流出水滴。他說:「我躺在地板上,用嘴接着龍頭,沒再嘗試把它開得更大。這是水,被太陽曬得有些微熱,沒有味道,可能是蒸餾水或冷凝水。無論如何,一份快樂」。
問題是接下來該怎麼處理這個叫人驚喜的意外發現。是告訴整個小隊,讓大家分享?還是自己馬上喝光管子裏剩下的水呢?普里默•萊維選擇中庸,把秘密告訴給一個最親密的夥伴——阿爾佩托,一起偷偷摸摸地飲盡那一點點老水管中的剩水。
「當我們列隊走回集中營的時候,我看到了我身邊的達尼埃爾。他身上沾滿了水泥灰塵,嘴唇乾裂,眼睛冒火。我感到自責,與阿爾佩托交換了一下眼神。我們立刻明白了彼此的想法,希望沒有人看到過我們。但達尼埃爾看到了我們在牆邊鬼鬼祟祟地仰臥在瓦礫堆中,已經有所懷疑,而現在更猜到了甚麼。幾年過去了,解放後,在白俄羅斯,他簡短地問我,『為甚麼是你們倆而不是我』?平民的道德標準再次出現在我們之間」。
記起往事,普里默•萊維覺得羞愧難當,形容那股羞愧「具體、沉重而持久」。可要是換了我,活在那樣的情境底下,我又會怎麼做呢?一管剩水,一小塊麵包碎,我會不顧一切地自己吞掉?還是像一個人那樣,將它分享開去?沒有受到那種考驗,我真的不敢大話。
「達尼埃爾已經去世了,在作為倖存者的聚會中,我們有着兄弟般的友愛,但那次忽略夥伴的罪惡,那杯未被分享的水,橫亘在我們之間。顯然易見,雖未明說,卻仍可察覺並且代價高昂」。
原文刊在飲食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