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羅馬帝國滅亡,歐洲進入了所謂的「黑暗時代」,昔日繁盛的莊園逐一毀棄,浴場與輸水道橋的作用漸漸被人忘記;而曾經佈滿整個帝國的大理石雕像,不是破碎成塊,就是被歲月的灰塵覆蓋掩埋。於是一座座佇立山頭的修院就變成了逝去時光的錦囊,不只封存住需要解讀的古代文獻,同時還留下了羅馬人釀製葡萄酒的手藝。
修院為甚麼釀酒?奉召獻身的神職人員又怎麼會花去那許許多多的時間整頓土石、樹立圍欄、精心推進造酒的種種技術?從法國早期歷史上有的Grand Cru,一直到香檳誕生的傳說,為甚麼都總是離不開本應緘默苦行的修士?
修院制度的誕生,確實與脫離塵世的修行相關;修行人也的確不應迷戀凡人的肉體享受。可這是天主教呀,一種沒有葡萄酒就完成不了其最神聖儀式的宗教。於是,從為了自給自足(起碼要自己準備聖餐所需)開始,修院漸漸發展出驚人的釀酒事業。對於他們釀製出來的這些液體,教會的態度是很曖昧的。一方面,正如人世間一切美好事物,做出上佳的好酒和愉快地享用它們也全是對天主的讚頌。可另一方面,人類又不能過度沉醉在這些使人神智昏亂的禍水上頭。於是各派修院規章皆有明細定例,規定每個修士每天可以飲用多少分量的葡萄酒,不多不少,秉中道而行。凡事皆有例外,喝酒亦然。若有貴賓到訪,又或者碰上重大節慶,那就不妨讓平日清修的弟兄稍稍放肆。法國歷史學家Jean-Robert Pitte在《法國美食》(French Gastronomy: The History and Geography of a Passion)一書中說過,這種例外場合大抵就像是個許諾,乃未來天國的預演。今生棄絕庶民生活的樂趣,甘受種種戒誓捆綁;偶爾在口舌上嘗點甜頭,方知一切都是為了他日能夠坐進上主的餐桌。
不過,任何向下墮落的動力也是從規則的破壞開始的。天主教會在中古之後的腐化,當時就已經是個笑話了。其中一種最常被人拿成編成喜劇角色的人物類型,便是醉酒的神職人員。在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以及後來伊拉斯穆等無數之人的諷刺詩裏頭,我們常常能看見肚滿腸肥的修士,以及說話口齒不清、顛三倒四的神父和主教。這類人明明是上帝的僕人,其日常行為與品格卻和一般人差不多(甚至更壞);他們對美食美酒的熱愛就是他們腐敗的象徵。為甚麼他們不怕自甘墮落?為甚麼他們不恐懼地獄的懲罰?有人認為,那是因為他們相信悔罪的效果;犯了錯,告解便好。如果犯了很大的錯,還可以花錢買贖罪券了事。這種態度容易形成寬容罪惡的土壤,難怪很多人都說天主教國家的犯罪率要比新教國家高,社會規矩也沒那麼嚴謹,每個人都不太自律。但這種心態也有它可愛的地方,因為它樂觀,總是相信救贖的可能,相信「希望在明天」。和之後的革命運動相比,天主教那種樂天的特點尤其明顯。而接下來的這場革命,不只是要拆卸教堂上的裝飾,棄毀一切錦衣華服,甚至還鄙夷所有能夠滿足口舌腸胃的東西。是的,在許多早期新教革命的旗手那裏,食道簡直就像通向地獄的康莊大道。
原文刊在飲食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