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Alex Leung
香港某個國際關係學者常以國際關係的理論或事例作不同的比喻,但由於他同時曾發表與大部分基督徒難以溝通的言論,所以在基督徒的圈子裡,也有部分人士會不問情由地把他所有的言論當成撒旦迷惑人心的詭計,然後全盤否定他的意見。另外,有些基督徒認為,國際關係的理論或事例與其他層面的事不能直接類比,因國際關係是充斥着黑暗邪惡的勢力和問題,其他他層面的事卻充滿「愛與包容」,故以國際關係的理論或事例作比喻,是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這亦是撒旦製造恐慌令人類分化的慣常技倆。
不過,以上兩種看法也有各自的問題。第一種看法可謂是因人廢言。持這種看法的基督徒,既沒有理會那位學者對大部分基督徒反感的原因是否合理,亦沒有審視他其餘的言論有否受這種反感的影響,以及那些言論在邏輯上是否成立和是否符合事實。再簡單一點說,這種看法是「總而言之,由於你曾反對我或我的群體,所以凡是你說的,我便認為是出自撒旦的。」可是,這種妖魔化他人的行為,僅能令參與妖魔化他人過程的基督徒和附告者圍爐取暖,對追求真理卻沒有任何幫助。
人際關係致不同民族誕生的聖經例子
第二種看法則涉及對不同層面的事的偏差認知。誠然,國與國之間的互相攻伐從未間斷,過往的太平盛世亦避免不了依靠軍事力量來維繫。然而,這不代表國際關係便是最黑暗的。尤其基督徒理應對舊約聖經不會一無所知,它所記載的包括家庭及人際關係的糾紛,以及部分糾紛如何導致不同國家或民族的誕生,例如:
一、身為兄長的該隱因嫉妒他弟弟亞伯的獻祭被神悅納而殺死了他,因而被耶和華趕往伊甸東邊的挪得之地,後來成為游牧民族「貝都因人」的始祖;
二、亞伯蘭(後改名為「亞伯拉罕」,意思為多國之父)的家族與他姪子羅得的家族就爭奪畜牧所須的草和水發生了言語上的衝突,最後亞伯蘭禮讓羅得先選擇一塊土地,但二人便就此分道揚鑣(後來羅得成為摩押人和亞捫人的始祖,而這兩個民族長期與亞伯拉罕的後裔處於敵對的關係);
三、亞伯拉罕年邁的妻子撒拉(萊)為了讓他擁有後裔,不惜讓她的年輕侍女夏甲成為他的側室,夏甲亦為亞伯拉罕誕下以實瑪利,但當撒拉為亞伯拉罕誕下以撒後,撒拉又逐漸視以實瑪利和夏甲為她兒子的威脅,遂向亞伯拉罕提議放逐二人。後來以實瑪利和夏甲離開了亞伯拉罕,險死還生,以實瑪利還成為了阿拉伯人的始祖;
四、利百加為以撒誕下以掃和雅各兩個兒子,以撒較偏愛性格外向和經常為他狩獵的以掃,利百加卻偏愛性格文靜的雅各。幼子雅各一直垂涎長子的名分和祝福,他後來更和母親利百加合謀向以撒騙取長子的祝福。以掃發現自己兩度受雅各欺騙後一度追殺他,二人後來成為不同國家的始祖;
五、雅各逃亡到他舅父拉班的家,寄人籬下受了不少的苦頭。他原先計劃娶心愛的拉結(拉班的幼女),卻遭拉班臨時「掉包」,變成先娶拉結的姊姊利亞,然後要再為拉班工作七年才娶到拉結。他娶了拉結後,仍被拉班強留在家中管理羊群,並數次出爾反爾,更改約定;
六、利亞和拉結兩姊妹一直在雅各家中爭寵;
七、雅各和拉結的兒子約瑟在少年時已頗為聰明,但他同時頗為傲慢,在日常生活中得罪了他的十位兄長(由利亞和她的侍女辟拉和悉帕所生),他的十位兄長同時妒忌約瑟得到父親雅各的寵愛,所以他們覷準機會捉拿約瑟,脫下他身上的彩衣,並把他賣給以實瑪利人;
八、大衛協助掃羅王誠遨大衛對付巨人歌利亞和非利士人,大衛順利完成任務後,掃羅卻憚忌他功高蓋主,遂多次追殺大衛;
九、有一天,大衛在屋頂看見了一個美麗的女子全身赤裸在沐浴,看中了她,透過派人查詢後發現她是自己軍隊的赫人戰士烏利亞的妻子拔示巴,但他仍然差人去接拔示巴來同房。拔示巴後來懷了孕,派人把此事通知大衛。大衛企圖令烏利亞回去與拔示巴同睡以粉飾事件,但烏利亞始終沒有回家,所以大衛把烏利亞調往前線送死(用今天的術語,便是上司陷害或嫁禍給下屬);
十、大衛的長子押沙龍一直對大衛的皇位虎視眈眈,並在他認為時機成熟的時候發動政變,大衛落荒而逃。
舊約聖經有關家庭及人際關係糾紛的例子實在多不勝數,恕仍未能一一盡錄。但不難看到,舊約聖經並沒有牽強地以「濃濃厚厚的愛與包容」把家庭及人際關係浪漫蒂克化,反之它很真實地反映了人性的黑暗面,包括自私、貪婪、驕傲、詭詐、嫉妒、偏心等,而這些人性的黑暗面在各個層面造成了不同程度的疏離和衝突,連原本很親密的關係也有可能受到影響。由此可見,人性黑暗面的負面影響是無孔不入的(在現今的校園、職場、教會和團契也可以出現同樣的問題),而非只局限在影響國際關係(經典現實主義對人性的理解與舊約聖經對人性的刻劃大同小異)。
「左右逢源」的外交策略
當然,國際關係理論的現實主義與舊約聖經對如何梳理關係糾紛有不同的見解。經典現實主義強調軍事力量和權力平衡的重要性,而(軍事)結盟則是間接提升自身軍事力量和令權力分佈有利於己的重要途徑。結盟與否甚至對一國的興亡有重大的影響。例如北宋文學家蘇洵在其論政作品《六國論》指出,戰國時代的齊、楚、燕、韓、趙、魏滅亡的主因,在於各自為政,沒有組成聯盟對抗秦國。反之,秦國採用遠交近攻的外交策略,透過不斷改變結盟的對象令「國際」權利分佈有利於己,最終消滅其餘六國,一統天下。經典現實主義的政治啟示並不止於適用在遠古時代,一戰時的協約國(Allied Powers)、二戰時的同盟國(The Allies of World War II)、冷戰時代資本主義國家陣營和北約維和部隊均是透過結盟而打倒敵方的佼佼者。現今的美、日、韓聯合軍演,以及美國在南韓部署薩德反導系統等,均可算是經典現實主義的產物。
不過,有不少人誤會了現實主義必定支持無限的軍事擴張。二十世紀著名德裔美國學者、現代經典現實主義者莫根陶(Hans Joachim Morgenthau)援引拿破崙征戰和德國在一、二戰的例子來說明,過度的軍事擴張會遭敵人聯合起來反噬自己,所以權力平衡的箇中關鍵,是利用眾別國之間的權力鬥爭以起互相抵消之效。新加坡建國後,一直採用這種「左右逢源」的外交策略,既與中國建立某程度的戰略合作關係,亦依靠美國在亞太牽制中國,美國一度減低對亞太事務的參與度,然而新加坡近年眼看中國不斷對外擴張,所以她邀請美國重返亞太坐陣,這便是莫根陶學說的最佳例子之一。
人學習的愛人如己和追求公義
舊約聖經則暗示現實主義的手段不能持久地維持着。雅各為了得到長子的名分和祝福,與母親利百加結盟。他自以為懂得計算,結果卻因不斷擴張騙取原屬哥哥以掃的利益,導致以掃作出反擊,使他被迫流落異鄉受苦。現實主義指人因自私貪婪的緣故作理性的計算以達到原定的目標,但自私貪婪的慾望有可能會不斷膨脹,令最終的計算受到膨脹了的慾望的影響,令這些計算不再全然理性。要不是耶和華最終對以掃也有不少的祝福,以掃能否原諒雅各仍是未知之數。此外,雅各和拉班因利益的緣故結盟,但最終拉班因不滿利益的分布而導致結盟以失敗告終;掃羅邀請大衛對付共同的敵人歌利亞和非利士人,但共同敵人被撃倒後,掃羅便因自身利益受威脅的緣故轉而對付大衛。由此可見,舊約聖經間接指出,鼓吹共同存異地合作以避免不必要衝突的防禦性現實主義(defensive neorealism),以及主張以合作令對方融入自身體系的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均不能徹底地解決由人性黑暗面誘發的衝突。
反之,根據舊約聖經的記載,只有耶和華的愛與憐憫,以及挑起事端者知罪悔改,衝突才可得到平息。掃羅正是因為不知悔改,繼續迫害大衛,所以遭到耶和華的懲罰。大衛犯了姦淫罪後,也曾遭到耶和華的懲罰,但因他知罪悔改的緣故,他所受到的懲罰不如掃羅所受到的嚴重。事實上,基督教倫理觀的核心不僅在於上帝(為方便起見,本文會把「上帝」、「耶和華」、「主」和「神」視為同義詞)頒下的誡命,而且在於祂的愛與恩典。在這個前提下,基督徒學習愛人如己,包容別人和追求公義。
但值得一提的是,上帝的愛與恩典是實然性和應然性並重的,「基督徒學習愛人如己,包容別人和追求公義」卻是應然性多於實然性的,原因在於只有上帝有足夠的能力兌現祂的承諾。現實主義者未必會反對「愛人如己」、「包容別人」和「追求公義」在應然上的重要性,但他們同時會指,在實然上,這幾個要求是不可能做到的。有些基督徒聽到這樣的表述後便會立即認定對方是邪惡分子,不過這樣的表述未必與聖經的原則有所抵觸。聖經所指的「愛人如己」、「包容別人」和「追求公義」不是單靠個人或群體的力量和意志便可做到,而且要靠聖靈的幫助才行。然而,人類的罪性令導致我們漠視上帝的吩咐和聖靈的引領,所以我們在實然上幾乎不可能全然做到「愛人如己」、「包容別人」和「追求公義」。誠然,新約聖經記載耶穌來到世上為人類犧牲釘在十架,以祂的寶血潔淨人類的罪。但聖經沒有指人類的罪性因此消失得無影無縱。人們或仍可從人類的世界找到一些值得仿傚的榜樣,可是這些榜樣只是相對而言做到較好,但他們仍不是完美無缺的。
維持平衡的聖經觀點
故此,基督徒不能完全漠視現實主義對人類/國家行為的描述有頗高的準確性,以及不能妙想天開地認為可應一己之力做到符合基督的標準。另外,雖然基督徒的屬靈層面是非常重要的,但聖經並沒有如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般主張靈魂和肉體的完全分割,這樣做的話亦會忽略了人類在肉體上的真實需要。正如耶魯大學哲學博士暨帕麥爾神學院神學、全人事奉和公共政策教授賽德(Ronald James Sider)在其著書《不只是政治:教會如何合宜地參與政治》所指:「我們所需要的是維持平衡的聖經觀點。我們受創在物質界中享受歡樂與喜悅,明智的政治有助於實現這樣的幸福。但是,這樣的幸福始終是有限的,它們永遠不會重要到足以讓我們放棄與神的關係。然而,創造主希望我們在今生的物質世界中,花充足的時間去享受受塑造物與生活,好讓每個人都能分享大地的豐裕。事實上,這個物質世界如此美好,以致基督有一天將會回來,將地上一切邪惡都除盡。接著,所有信祂的人都將肉身復活,繼續住在這個經過轉化的地球上,享受有主同在的永生。」(註)
現時,香港仍有不少教會抱有反智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的思維,部分教徒甚至援引哥林多前書八章一節的「知識叫人自高自大,惟愛心能造就人」來加強自己全盤反對知識的依據。然而,這句聖經話語並不足以否定知識的作用,它只是指人的罪性使人以擁有較別人更多的知識為傲,而忘掉了使用知識為人類謀求更大的群體福祉的重要性。其實,空有知識而沒有愛固然會令社會出現扭曲,但空有愛心而沒有知識同樣會造成災難性的後果。比方說,知識告訴我們吸毒是對身體有害的,這不是有沒有愛心便可改變的事實,如果單有愛心而忽略了這個事實,即使是無心之失,也會對別人和社會做成嚴重的傷害(不過,這不表示拿着這個事實便可排斥和歧視曾吸毒的人)。況且,這句聖經話語也可以用來批判部分基督徒「愛」別人的實際操作出現了問題,例如他們自以為對「愛」的認知已很足夠,並不能謙卑地接納別人有另類表達愛意的方式,或甚將這些另類表達愛意的方式妖魔化,在實踐上有「做低」而非「造就」別人的嫌疑。
說到底,除非基督徒完全掌握真理和不受罪性的影響,否則我們須承認,自己在實然性對別人的愛與包容無可避免有不足之處,甚至乎令接受「愛與包容」的對象得不到真正的愛與包容。若基督徒動輒把異見的出現提升至「屬靈戰爭」的層次,並對批評者扣上「缺乏愛與包容」的帽子,那又與中共捕風捉影地指責香港勾結外國勢力,以及港人不懂愛國和感恩又有甚麼分別呢?
註:賽德:《不只是政治:教會如何合宜地參與政治》(譯:楊淑智、道聲編輯小組),(台灣:道聲,2015),頁89。
(分題為《時代論壇》編者所加,特此致謝)
作者按:文章於2016年9月1日完筆,並投稿往《時代論壇》的時代講場。感謝該媒體的員工在人手緊絀的情況下,仍花大量的時間校對此文。文章於2016年11月23日在時代講場中首次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