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果改編PIZZA網絡小說《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於香港國際電影節上演,票於開售後不久就沽清。這片是陳果到大陸遊走拍攝短片、當監製後回港的第一部長片。這之前,陳果拍攝了短片《迷離夜‧驚蟄》,邵音音所飾的神婆替盧海鵬所飾的梁震嬰打小人一段,在網絡上瘋傳;這次,陳果把網絡小說改編,自然得到不少網民和「高登仔」支持。再者,這也是陳果自《三更2之餃子》(2004)後,回港後的第一部長片,自也為陳果戲迷所期待。這兩股力量,肯定成為這戲重要的票房來源。
故事設定是︰紅VAN上的十六乘客加上紅VAN的司機十七人,在穿過獅子山隧道後,進到另一個空間,整個世界只餘下他們十七人(撇除來歷不明的面具人不計)。世界彷似運作如常,電力網絡依然有供應,但其他人都消失了。戲中段,乘客之一游梓池(黃又南飾)於家中收到女友打來的電話,竟然得知他們在穿過獅子山隧道的一瞬,外邊的世界已經過了六年(2018年)。但除了那通電話,這一行十七人就再沒有與外邊世界聯絡的管道。這群人,彷彿就像在時間裏封存了六年一般,當外界已經變了天,他們在活在「過去」的時間中而懞然未知。
數字於香港電影裏常成為隱喻,引人解讀。王家衛的《2046》固然是一例,陳果這戲中的2018,也是香港社會的一條界線。2017將會是香港有「普選」的一刻,因而,2018確確實實就是後「普選」的年代。可以說,這電影就是關乎於後「普選」年代中,一群依然活在前「普選」年代的香港人覺醒故事。
他們覺醒的一刻,可說是始於阿信(徐天佑飾)對小巴其他人說的一句說︰「大家無謂再呃自己話出面一切正常,我諗,大家係時候停一停,面對我地見到既現實。」大埔,於導演的眼中,肯定是香港的隱喻。導演突兀地在電影中插入一節,白粉男盲輝(李璨琛飾)問Bobby(李尚正飾)和Pat(卓韻芝飾)這對夫婦大埔的特色,Bobby回覆是︰大埔是國際機場男廁(乜撚都有)。從此而論,阿信呼籲小巴中人睜大眼看的現實,就是香港的現實。
電影中那個大埔/香港的現實透過故事中的典型人物和驚嚇情節,呈現出亂局一片。最先在故事中死去的是四位在中文大學落車的大學生,一個斃於大學宿舍,另外三個逃到吐露港公路上死亡;然後是毒撚,全身著火焚燒而死;後來發現LV女伏屍路上草叢中,是先姦後殺再姦;接著是Bobby,疑似受LV港女屍毒感染雙手粉碎而死;最後就是姦殺LV女的潮童飛機昱,被其餘乘客行私刑殺死。
這類下賤而可斥(賤斥,abject)情節,原著小說中本已有,但放在陳果整個創作中,又可以找到很多關聯。陳果的電影自《香港製造》始,不斷以賤斥之物(abject object)說故事--如《香港製造》中的精液、《去年煙花特別多》的屎、《細路祥》的屎和經血等。這類「排洩物」對應電影中所呈現的邊青、低下層和妓女等人物,都是社會的殘餘,是可棄、可憎,眼不見為乾淨的。到了《紅VAN》,陳果就透過小說中原有的素材,把這些賤斥之物濃縮呈現,所展示的,不只是社會中某個階層被排泄,而是視整個大埔(香港的隱喻)為賤斥之物。
當然,陳果並沒有要抹去賤斥之物;反過來說,這些「排泄物」反是認清多義多變未來的起始點。陳果的電影從來不是光潔的,他不排除賤斥之物,而在《紅VAN》中,終極賤斥之物就是一眾角色所乘搭的紅VAN。紅VAN,在陳果的作品偶有出現,但最有意識運用紅VAN說故事的,還是要數《香港製造》(1997)。在《香港製造》的中後段,李璨琛飾演的古惑仔中秋要找肥陳報仇,有天竟然於街市中偶然遇上,便跟蹤他上了紅VAN。在紅VAN中,中秋與肥陳爭執,中秋手上的鎗不慎射殺了車上的司機和乘客,車上一片混亂,。最後中秋把肥陳殺了,而自己也中鎗受傷。那紅VAN--香港前途的隱喻--一片混亂,毀他也自毀;而《香港製造》整部戲的色調也是無望而沒有出路的。
這「車毀人亡」的形象於《紅VAN》重度出現,但首先「車毀人亡」的不是入大埔的紅VAN,而是大埔紅VAN「起飛」(開行駛離旺角)時所見證的車禍場面。放在陳果的作品脈落中,這次「起飛」(經濟起飛?)可以解讀成九七香港主權移交後城市的發展,就是說,車一開就遇到「車毀人亡」`;及至整架紅VAN到了大埔,更是乘載著一片亂局的賤斥之物。然而,「車毀人亡」並不止於片頭,全片完結時,那部大埔紅VAN被面具人的裝甲車所撞,幾乎全毀。
更突顯陳果擁抱賤斥的,是李璨琛所飾的盲輝,他最後也能回到車上。李璨琛在這戲中的功能,不只是飾演盲輝,更加是成為互文,引導觀眾回到《香港製造》去。在《香港製造》中,中秋這青年最後自殺死去,而在死後才能與一眾於屋邨出身的同伴在墳墓中「美好地」相聚生活︰那是烏托邦的一刻,卻是注定死亡的烏托邦。李璨琛於《紅VAN》中再出現,肯定帶有《香港製造》中秋的身影,而他在片末踏上紅VAN的形象,肩上插刀,面帶青光,顯然是來自周星馳《回魂夜》(1995)陰魂不散的鬼魂形象。可以說,《香港製造》李璨琛的死靈魂於《紅VAN》中回魂,並在片尾搭上再「起飛」往大帽山(或能與外邊世界接通的地方)進發的紅VAN。
差不多廢掉的紅VAN是賤斥之物,沒死去的乘客和回魂的李璨琛同樣也是。這些賤斥之物在片尾再次聚合,再次「起飛」。這次「起飛」不是《香港製造》結局死亡烏托邦,而是肯定自身是賤斥、背離的人重新上路的群體。於此,香港人再次遇上纏繞我們的命定︰在《香港製造》時期所面對的命定是主權移交,從英國到中國,香港人沒有話事權,只有預先知道;在《紅VAN》這個後「普選」年代中的前「普選」時間,所面對的是對「普選」--也是香港人未來--的命定,話事權落在中央政府的手裏。《紅VAN》中的「起飛」所帶來的能量容或浮淺,但卻是建立和改造自身之起點︰對面命定,我們自身容或殘破,一如電影結尾的紅VAN,但卻是在血雨中原諒自己的過錯、放下過去的思念,肯定自身能改變命運。這肯定,這信念,成就建立自身,賦予紅VAN上的乘客能力去改造未來。
故事當然未完,這不過是小說的前部份。至於電影會否有下集,就要看票房能不能創造奇蹟,衝破三千萬,才能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