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家
導演石井裕也才30出頭,卻已經很成熟練達,但對生活仍充滿熱誠和信望。前作《字裡人間》寫出日本人對工作及傳承文化的尊重。他雖然沒有前輩級導演山田洋次般參透世情,他仍保有年輕人的戰戰競競,對生活難關見招拆招式的不安,他的鏡頭也非如山田般冷靜,他的影機運動較多,但都是很簡單,點到即止的。
因為一些頗為私人原因, 《患難家族》的故事和我的遭遇有些相似,而這部電影的樂觀知命,幾位主角的無怨無尤,令我非常感動,更重要的是它解答了我一些人到中年遇到的困惑。 《患難家族》寫的是家庭倫理,英文片名《Our Family(我們的家)》來得更淡然,電影側寫出經濟不景下,一個表面和諧的小康之家背後的生活壓力–特別是經濟壓力。
《患難家族》絕對可以拍成很煽情,涕淚縱横廉價肥皂劇,石井裕也沒有,他顯得非常克制,但仍保留了戲劇性,如電影開始時,長子浩介(妻夫木聰)告訴媽媽玲子(原田美枝子),同居女朋友美雪(黑川芽以)懷孕的喜訊,但緊隨的是媽媽發現腦部有腫瘤,醫生「估計」她只有七天壽命的惡耗,之後是浩介與弟弟俊平(池松壯亮)為媽媽的病情四出奔走,尋求其他醫生的不同意見;與此同時,兩兄弟發現爸爸克明(長塚京三)的公司經營不善,房子亦已按給銀行,媽媽也一身咭數,總欠債6500萬日元。更令人震驚的消息是,如果爸爸申請破產,債務便會轉嫁當初的擔保人–長子浩介身上。
石井裕也以平實細緻的手法「抗衡」煽情,描寫家庭成員處身患難時期的反應和行為,而極具生活質感的細節描寫,避開煽情的俗套。他對細節的講究,是感人力量的泉源。這個劇本非常難寫,它具有很真實的人物心境和變化,有賴導演的細微觀察,或是親身體驗。他在悲劇的格局中,帶出了樂觀的希望,那些不是一蹴而就,壞到盡頭,好事自然來的俗套轉拆,電影透射那份正能量,也不是紮條白色頭巾,大叫「加油」便得到的。
反而我們看到的,是兩兄弟吃力地面迎難關,作出犧牲之後(俊平向女友借款,那筆錢本是留給未來孩子用的;俊平打算放棄大學學業,幫補家計)而漸見曙光的。能夠作出那些犧牲是不容易的,但他們經過痛苦思量後,發覺「我們的家」比一切重要,家人的力量是最強大的,當然這不是單向的,為人子女的,在爸媽而對困境時,更深深感受到雙親的養育之恩,尤其是他們都把重擔自己肩上扛,盡量不想兒女操心(媽媽給爸爸的「遺書」中也提及)。
所以,當得悉媽媽身患惡疾後,浩介超初一個人發脾氣,又埋怨俊平對死亡的態度隨便,更一度訓戒他不要口不擇言;後來浩介帶俊平走上山坡上回看他們老家所在的社區(這一幕長焦距的構圖很美),浩介舉臂高呼:「就讓我背負家庭責任吧!」是教人感動,卻有點突然,因為兩兄弟和家庭的關係在那刻仍看似疏離。
然後導演借劇情慢慢細說從頭,沒有慣用的回憶情節,單憑角色間的對話,便能砌出這個家庭過去的點滴。兩兄弟的性格設定很有心思,哥哥年少是個「隱閉青年」,長大後較內向,總是默默承擔困難,他不懂對人別白,最能傾訴的對像反而是一位夜店的陪酒女郎(沒出場的)!後來媽媽病情好轉時,浩介在病床前向媽媽懺悔,說因為自幼性格怪異,給她增添照顧的困難,和不好的回憶;但媽媽只淡然說句「我已經忘記了」(也對應她腦腫瘤破壞記憶的曖昧性),還說「孩子,你好好笑一個吧!」這時我回想到山坡上浩介那一幕,方知兩人感情非淺。後段父子三人跑步呼應了山坡上的一幕。另外導演也巧秒地將最初那間醫院設計在一段小斜坡之上,媽媽的「七天大限」時,三人都分別憂心仲仲在斜坡上往來。
至於俊平,像是吊兒郎當,還攤大手板問媽媽拿生活費,起初對媽媽病情毫不著緊,但慢慢知道家庭危機,最落力為媽媽病情四出奔走找醫院的反而是他,因為知道哥哥要兼顧上班,而他自嘲是「無業遊民」,責任自然由他負。後段得悉媽媽手術成功後,最快崩潰痛哭反而是他,可見這位表面不在乎的年輕人,實在是充滿愛心的。
就算片中被認為沒有主見的爸爸克明,導演也對他很包容,正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一個大男人扛起一個家是不輕鬆的。電影中有一幕很特別,石井裕也常常借媽媽的病情來「過橋」,媽媽初期病發時,記憶和說話能力混亂,四位家庭成員在醫院休息室,媽媽與俊平坐在一起,爸爸與浩介坐在另外一邊,媽媽在說爸爸的缺點,如理財能力差,當上老闆卻不懂做生意,(又用上病情帶來的曖昧,她似乎不察覺克明在場),但她卻是由始至終都深愛這個男人……最後以克明的無奈表情作結,這場戲充滿大愛,由兩位陌生男女結為夫妻,共同建築家庭,兒女傳承了血脈,家人之間的愛,力量最偉大,並且是無條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