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筆者看的是片長179分鐘的導演版,內文含劇情。)
有人說岩井俊二的風格是清新,我不認同,那些日系窗明几淨過曝手搖唯美畫面,只是為了為沉重的、黑暗的主題帶來美感補償;看深一點的人說,岩井俊二的電影常批判現代社會如何光怪陸離,我也不認同,網絡世界衍生的各種關係,我們難以再用虛擬二字概括,也不是將這些關係放上螢幕,就等於在批判。我認為,如果岩井俊二的電影有一個重複的主題,那就是人心的脆弱,以及那份脆弱如何驅使我們以各種方式,去掩蓋我們心底的焦慮。
《夢の花嫁》說的是一個內向女孩的故事。像七海(黑木華飾)這樣的女孩,可說是「總有一個喺左近」,她們寡言、善良、膽小、纖弱, 在一群人裡總是被忽略,遇到不公平的對待、受到委屈,也不會去力爭什麼。他們就是焦慮的化身,恐懼出錯令他們循規蹈矩,少說少錯。一般人不會故意去惹她,怕敲破她的雞蛋殼一樣薄的臉皮,而別有企圖的人最愛向他們下手,全因自信心低的他們太易被操控,遇到不幸事情又總是過份的「逆來順受」。
這樣的Miss Nobody/Mr Nobody,在社會上一點也不少,但他們甚少發聲,在這聒噪的社會就等同隱形。 主流文化中,他們與沒趣畫上等號,沒有人有興趣聽他們的故事,沒有人在意他們受的委屈,因為現實就是弱肉強食,口舌便給、積極表現自己的人,才能站在鎂光燈下得到掌聲和讚賞。被動的人,要是在勵志電影中出現,他的出現,不外乎是為了襯托樂天積極打不死的主角,或在結局時受到主角的無限正能量所感動和啟發。
岩井卻選擇了這樣的一個女孩作為主角,要我們走進她的世界,看她所經歷的一切。電影上半部,是一段段令人「炆憎」的情節,我們看著她一次又一次被欺負:被學生取笑,因聲音太小而被解僱,被陌生男子欺騙,差點被侵犯,被奶奶質問婚外情,結婚不久卻被逐出家門……為什麼她不還口?為什麼她不會憤怒?為什麼她不逃跑?為什麼她不據理力爭?我們為女主角受委屈而不抵,但又覺得她自討苦吃。
一次,補習學生問她學習函數對將來在社會到底有何用處,我們知道,可以胡混過去的答案很多,例如說學習數學可以訓練思考、將來可以當數學家,短視一點可以說考試成績好對升學、前途有幫助,但她──作為一個以教育謀生的人──竟以「我不知道」作為回答,還要因此對學生說對不起。我們的社會將巧言令色視為聰明人的特徵,將拙於言辭的人視為愚蠢。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她內向性格的形成,也許並不是如表面般由於愚蠢和遲鈍,而是但她的真誠,令她成為一個不合時宜的人。
當我們看盡她被欺負,經歷過電影上半部的波折,心裡有絲期望她會變得強大,會向命運反擊,就像每個醜小鴨蛻變成美麗的天鵝的故事。但岩井卻選擇了讓大家看到現實的殘酷。觀眾已知道破壞她婚姻「拆散專家」就是假意幫他的安室(綾野剛 飾),只是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對失業失婚的她百般幫助,介紹荀工給她,要她去大宅當女僕,天真的七海不虞有詐,欣然接受,還與爽朗熱情的真白(Cocco飾)成為密友,與她度過一段浪漫而瘋狂的日子,這是整部電影最開朗的一段,讓大家以為這是七海人生中否極泰來的小陽春,是她自我意識的覺醒,邁向更美好的將來……然而這段的絢麗卻只顯得真相更加殘酷──原來安室受聘為患絕症的真白找個人「陪死」,而他所選中的人,就是七海。
一個哲學議題就在這裡冒出。安室為了賺取真白的「服務費」,將七海置於一個大騙局之中,將她的家庭拆散,令她流離失所,再假以向她申以援手。他洞悉了七海的脆弱和寂寞,對她加以操縱,她卻自以為是依著自己的意志行事,還感謝安室對她的關照。然而,安室將七海與真白連在一起,為她本應淡如白開水的平凡人生帶來了一段美好衝擊,當中的情感經驗卻不能說是虛假。人生於有限之軀,任我們智慧再高,也不可能洞悉全局。如果幸福、快樂注定包含著某程度上的欺騙,是否還是比真相更值得追求?
岩井俊二拍的畢竟不是推理懸疑片,在他的處理下,七海到最終仍對自己受騙懵然不知,甚至帶著微笑平靜遠眺,這對某些觀眾來說,可能是為之氣結、感到「未解決」的地方,但正因為他沒有丟出一個便宜容易的答案作總結,他將電影的層次帶到了另一水平──電影丟出的是問題,而將思辯的任務交給觀眾,讓觀眾自行去發掘,那些日式清新乾淨畫面包裝下的嚴肅議題,再自行尋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