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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露的情人/因為愛你》:女人之苦、女女相戀、女性解放

《卡露的情人/因為愛你》:女人之苦、女女相戀、女性解放

文:陳穎

去年(2015)便摘下康城(坎城)影展同志金棕櫚獎[1] 的《卡露的情人》(Carol;台譯:《因為愛你》),可說是年度重點同志電影,但並非導演陶德.海恩斯(Todd Haynes)首部觸及同性戀及其相關議題的作品。早在《卡露的情人》面世的八年前,海恩斯另一部膾炙人口的作品《天上人間》(Far From Heaven;台譯:《遠離天堂》),便是以一家之主的同性戀為導火線,揭穿中產家庭的假面,及假面底下的女人之苦。嚴格來說,《天上人間》的關注其實是後者──中產主婦要脫離婚家壓迫,恐怕要比同性戀的丈夫困難。因此,該片對丈夫惠特克先生(Dennis Quaid飾)真正發生的同性戀的著墨,反而不及對妻子惠特克太太(Julianne Moore飾)與黑人園丁(Dennis Haysbert飾)疑似發生的「婚外情」來得多。這倒也無損該片作為廣義同志電影的受歡迎程度,各大同志電影排行榜上都不時見其名字。[2] 不過,從比較同一導演新舊同性戀相關作品的角度看來,新作《卡露的情人》看似補完了舊作《天上人間》略嫌不足的同性戀成分,實際上,兩部戲卻是一脈相承──始終關注中產階級婚家意識形態對女性的壓迫。因此,《卡露的情人》不只是(女)同志電影,也是女性電影。

女性電影或許難以定義,有說是女人所拍的電影,有說是拍給女人的電影,有說是關注女性議題的電影,有說是展現女性自覺的電影云云。《卡露的情人》雖非由女人所拍,但它顯然關注女性議題,亦展現女性自覺,可說是為女人而拍。女性議題時常離不開愛情、婚姻、家庭、為人母親(motherhood)。並不是說環環相扣的這四者就是女人的一切,然而女性議題的單一與偏狹,實反映父權價值當道的主流社會對女性的貧乏想像。父權社會對女性的想像和期望僅止於此,甚或以此為「女性天命」;於是,女人或順應「天命」,或違抗「天命」,女人的一生,必然經歷這兩難之間的拉扯。《天上人間》和《卡露的情人》恰好是順應「天命」與違抗「天命」的兩個案例。若進一步細看,《天上人間》其實是從順應到逃離,至終究逃離不了。《卡露的情人》省去了順應的部分──亦即如凱西.惠特克在《天上人間》裡極力扮演(perform)模範主婦、勉回婚家的部分──電影一開始,卡露(又譯「卡蘿」;Cate Blanchett飾)與丈夫哈吉(Kyle Chandler飾)已在辦理離婚。省去順應,逃離便成主題。這麼看來,以逃離為主題的《卡露的情人》多少帶有續寫《天上人間》無法完成之逃離的企圖。

凱西的逃離失敗,除了可歸咎於一九五零年代依然嚴峻的種族歧視──就連丈夫法蘭克要追求與年輕男子相戀,似乎都比凱西與黑人園丁雷蒙(Dennis Haysbert飾)的跨階級、跨種族情誼來得輕易;這未必盡是實況,卻是《天上人間》的精心安排──或許也因為凱西是被動的,她原本並無逃離婚家的意欲。要不是意外撞破法蘭克在辦公室裡與男伴親熱,凱西想必樂於繼續扮演模範主婦,永久沉醉於美滿婚姻與幸福家庭的幻象。凱西的反抗意識首先來自於同性戀的逆襲──當她揭穿法蘭克戀慕男性的同時,法蘭克的同性戀也向她揭示了婚姻與家庭的虛有其表。抱得嬌妻、生兒育女、事業有成,都只為掩飾那偏離常態的情慾真相。其次,她與雷蒙甚至還未開始便已遭受打壓的跨界情誼,則向她揭示了另一層次、且規模更大的虛有其表──整個白人中產階級的虛有其表。事實上,兩種虛有其表只有層次之分,內容並無不同。法蘭克被撞破好事後願意就醫,並非有意與凱西重修舊好,只因婚家美滿、幸福,已包含在中產階級的成功定義之中。同樣地,名媛鄰里們對凱西善待黑入予以高度讚揚,也非出於真心,只因白人中產階級需要以此來假裝進步、開明。為了維持完美形象,自然容不下任何污點;於是,偶然看穿污點的凱西成為代罪羔羊。凱西是被迫反抗,在她對家庭、社會的認知被徹底瓦解以後。

八年後的卡露,已不像凱西般被動和全然無知。卡露不無知,或許因為她不如凱西般信奉婚家神話。或許她也曾經走過凱西的一段路,作為觀眾的我們不會知道,但至少電影開始時,她已決定離婚。卡露顯得比凱西更獨立自主,因為準備離婚的她已無扮演良婦、維繫婚家之理想的必要,大可追求自己所想、所愛──包括與同為女性的泰蕾絲(又譯「特芮絲」;Rooney Mara飾)相戀。相對於拘謹、侷促的中產家庭,仍是禁忌的同性戀象徵著一股解放的力量。其實,《天上人間》裡的(男)同性戀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法蘭克正是因為對男伴動了真情,而決心逃離婚家。可是,這段(男)同性戀畢竟是把凱西排斥在外,女人並未受惠於這股解放的力量,反而間接因其受罪;又或者可以說,這段(男)同性戀在戲裡的目的,更在於襯托女人之苦,多於於探討同性戀本身。而《卡露的情人》裡的(女)同性戀,則讓女人參與其中,共享這股解放的力量。

當然,女女雖可相戀,但解放之路依然艱苦。《天上人間》雖亦呈現社會對同性戀者的迫害,例如,有隨時被逮捕的危機,只能偷偷摸摸上地下酒吧;但總的來說,法蘭克的掙扎比較「個人」──到底是否該為了維持婚家幸福、事業有成的中產良夫形象,而壓抑自己的同性戀傾向?一旦決定拋妻棄子,追求心之所屬的戀人與生活方式,法蘭克隨即脫離婚家,他的同性戀之路相對順遂。此處自然不是要說法蘭克的男同性戀比卡露的女同性戀容易,男/女同性戀各自有自己的歷史脈絡,不可單憑比較兩劇情片就妄下結論。不過,單比較法蘭克和卡露這兩位同性戀角色,後者的確少有「個人」掙扎(卡露從來知道自己喜歡同性,也勇於追求,甚至離婚;她的掙扎不是法蘭克的「應否脫離婚家追求同性戀」,而是婚家千方百計阻撓她脫離),則較能凸顯社會對同性戀者的迫害,而這一迫害實與社會對女性的迫害互為關連。在既是同性戀者,又是女性的卡露身上,我們看到了這兩種迫害的共犯關係。

對同性戀者的迫害,一度迫使著卡露回歸婚家,繼續承受對女性的迫害。哈吉找來私家偵探跟蹤卡露和泰蕾絲外遊(這場兩女驅車的公路之旅,怎能不令人聯想到經典女性主義公路電影《末路狂花》〔Thelma & Louise〕?),盜錄她們的閨房情事,錄音一旦曝光,便可以根據「道德條款」奪取女兒的撫養權。也就是說,卡露不可能只一味追求同性戀的解放,卻不追求女性的解放;所謂的女性解放,不只是形象上的獨立自主,不只是可以欲求結婚對象以外者、甚或是同性──這些,卡露都做到了──而是,必須徹底與婚家劃清界線,必須徹底割捨一切與婚家有所牽扯、一切有可能把女人推回到婚家裡去的。於是,電影作出了殘忍的安排,卡露必須在女兒和愛情之間作出選擇。卡露起初還是捨不得女兒,無奈地與泰蕾絲分手回家去,可是終於在過了一段日子後決定放棄撫養權,以換取定期探訪,落實離婚。這無疑是殘忍的,但也挑戰著觀眾對一切有關「女性天命」的刻板印象。從女性必須結婚生子,到女性可以離婚但不能不養兒育女,再到女性可以不婚不子──《卡露的情人》一層又一層地剝去種種「女性天命」,至劇終,把卡露還原為一個自由的女人。事實上,卡露放棄撫養權的決定,也逆轉了《天上人間》裡,凱西尊重雷蒙以女兒為重,因而放棄繼續交往的無奈結局。

有趣的是,這個還原過程也說明,誰才是那個不自由的人;同樣身為女人,卡露需要還原,泰蕾絲卻不需要。表面上看來,社會地位較高、年紀也較長的卡露是關係裡主導的一方。她主動與泰蕾絲調情,供應她各種好處。然而,社會地位與年齡反而成了卡露的包袱。正如凱西的例子經已說明,白人中產階級並沒有比較自由,更處處是限制;卡露與泰蕾絲之(女)同性戀所牽涉的社會地位階序與年齡階序所反映的,也是貴婦反不及櫃姐(shopgirl)自由。《卡露的情人》的對白寫得極其出色,尤其是那些極優雅卻語帶挑逗的調情;然而,卡露的優雅,實為壓抑。她調情調得有多優雅,便代表她的情感有多壓抑。年輕的泰蕾絲則完全不同,她不過是百貨公司的櫃姐,她不住大宅,住的是連講電話都會被鄰居碎碎念的小公寓,也沒吃過什麼好東西,但單身且離家打併的她顯然比受困於婚家的卡露來得自由。泰蕾絲大可肆無忌憚地照單全收卡露所有的供應,卡露卻必須考慮自己能給多少,在放棄婚姻、卻不放棄女兒的底線前。卡露富裕、老練而壓抑,泰蕾絲貧窮、靦腆卻自由;論自由,社會地位較高與年齡較長的一方反無優勢,階序便被翻轉。

這麼說來,《卡露的情人》之(女)同性戀的解放力量,不只體現於逃離婚家,也體現於社會地位與年齡階序的逆轉──也體現於一個專屬女性的文本,及其所刻意經營的女人世界。《天上人間》尚且有處處討凱西歡心的雷蒙,《卡露的情人》中大部分的男角卻都想控制女性、惹人憎厭,哈吉自然不在話下,泰蕾絲的前男友李察(Jake Lacy飾)也抱怨她不知感恩,但泰蕾絲其實從未要求他為她做任何事。《卡露的情人》成功營造了一個(在敘事上)排斥男性的女人世界,除了女女情慾,也強調女女情誼,例如卡露與青梅竹馬手帕交艾比(Sarah Paulson飾)之間,亦朋友亦情人的曖昧關係。這段情誼之深,是連拜託對方代為送現任女友回家都不要緊的。或許正是因為這份對女性議題的關注、對從婚家中解放女性的決心,以及重視女性至排斥男性的程度,片中雖有裸露的性愛場面,卻未重現近年另一重要女同志電影《接近無限溫暖的藍》(Blue is the Warmest Colour;台譯:《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被指剝削女體的情況。[3] 當然,海恩斯相對含蓄的美學觀,也是箇中關鍵,雖然他的男同志身分不免為他擋下有關指摘。

《卡露的情人》很美,音樂美,畫面美(尤其是那一抹紅),演員、服裝皆美;但最美的,還是那些眾裡尋她的眼神,由此至終,貫徹了整部電影──由始至終,愛妳如初見,眼裡只有妳。然而,在含蓄之美的表皮下,是一股毀家廢婚的熊熊怒火;忿怒如斯,才膽敢呼應《天上人間》,諷刺地選在強調家庭的聖誕節引爆家變。但家變以後,《天上人間》沒有走完的路,《卡露的情人》給它走完了──以一段凸顯婚家壓迫作為女人之苦的根源、堅決與婚家劃清界線,並邀請女性開展「後逃家」想像的(女)同性戀。

注釋:
[1] 及飾演女主角之一的朗妮.瑪娜(又譯「魯妮.瑪拉」;Rooney Mara)獲最佳女主角獎。
[2] 例如,知名男同志網站TheBacklot.com(前稱為AfterElton.com,現已併入另一LGBT娛樂網站NewNowNext)每年票選的百大男同志電影,《天上人間》總是榜上有名。最近一次(2015)的結果請見:http://www.newnownext.com/top-100-greatest-gay-movies-2/01/2015/13/
[3] 可參考筆者另一篇文章〈《接近無限溫暖的藍》:情慾的可能〉(http://wp.me/p2GqFu-gd),其中論及《接近無限溫暖的藍》中性愛場面所引起的爭議。

原文刊在映畫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