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早兩年與一些報社老鬼製作《中大四十年》時,讀到一場所謂論戰,對覺得自己尚在學生運動圈子靠邊的我來說,簡直魅力沒法擋。話說抱一蟹不如一的人古已有之,不知是該報記者自己無事生非,還是的確有種對學生運動發展不滿的普遍怨氣,在大概九二九三年左右的某天,明報刊登了一篇前學生運動「領袖」的專訪,專訪中「領袖」大談學生運動如何沈寂。引來一群正在中大搞野搞得興高采烈的同學的激烈反應。大路版的學運記載便以「新舊學生運動」命名由這專訪引出來的辯論和實踐。
昨天梁文道在他自己《蘋果日報》的方格中,談及香港一本傳奇的音樂雜誌《音樂殖民地》(mcb)的停刊,與上文談及的實沒多大直接關係,但穿鑿附會生硬對照一下,再加上小弟剛巧又是在昨天發生的一些小經歷,說不準可能還會有點化學反應。
梁的文章有觀察很獨到,也是我等一直追讀的小樂迷敢察而不敢言的。《mcb》(梁的文章一直以《音樂殖民地》的名字稱呼該刊物,雖他也有提及mcb這名字。但據筆者憶所及,mcb是回歸後編者正式使用的名字,之前才是叫《音樂殖民地》。編者所考慮的,也的確是回歸後的政治正確問題。如有誤解,請指正。)的文字的確很糟糕,「老是『淒美』來『美感』去那幾招」。讀者敢察而不敢言的原因,是因為抽象的音樂的確難以用文字捕捉,我們看不明白作者對音樂的文字闡釋,我們只會覺得自己道行未夠,未有功力從聲音提煉出文字,當然間或會抱怨「喂阿sin: ned生,你up 乜q」,但這些抱怨一來都是作為令自己可以捱下去將文章讀完的苦口良藥,二來想起不看他/她們還可以看甚麼的時候,便甚麼也看得下了。
其次,梁在文末說,《mcb》是香港的土產文化,能夠支撐十年才結束,更令人唏噓——已他便從這結業事件看到香港。他想說的,是香港文化就是這樣,總有些古靈精怪的人開個古靈精怪的頭,燦爛一會兒,便會因為不同的原因再也守不住。將梁的文章與文首所提的「新舊學運」並排,肯定不是想將「領袖」與梁的說法打成一般的見識。只是,可以如何補充梁的說法,才能令我一方面不致於殺出來以死相諫「香港獨立音樂已死!」,另一方面又不會跌進另一陷阱,認為「yeah yeah yeah,世界大把野玩,DiY萬歲!」的勒索之中?
無巧不成話,梁的文章見刊那天,我剛好出席了一場蚊型音樂會,是由阿麥書房辦的新唱片《看不見的城市漫遊》的launch party,舉行的地點是上環的西港城頂樓還是閣樓的habitus(即馬國明早前行其《馬國明在讀甚麼》新書發布會的場地)。唱片大概是由與阿麥書房友好的四個單位(包括阿麥書房的其中一位店員),每人圍繞著旅遊這主題貢獻若干首歌輯綠而成的。上到habitus,旦見一室的參與者,全都青春無敵,與場地的品味配合得滴水不漏。一輪登記、略進小點後,音樂會正式開始。
主觀感覺,以歌論歌,參與單位的音樂好些都浮藻得很。anida和嘉琳明明都說偏愛清新口味,但曲一編起來,背景不是電子絃樂便是風琴,像吹脹了的氣球一樣,體積大而真空。但當然,不論是新晉的獨立單位還是老練的搖滾巨星,對音樂氣氛、旋律的判斷都應比較開放,尤其是獨立手作仔的出品,那些判斷尤其無足輕重。但問題是,我感到的問題是,參與單位都positive得很,或者是positive得過份。與我一同出席的朋友說,一看便知是有錢女有錢仔了。我當然不會不同意這觀察,我有保留的是,這觀察與他們實際做出來的音樂過份甜美,以至甜得令人覺得事有嶢歧這情況能否完全崩塌在一起。我也無意將這個小型音樂會,提升到一個能無間地代表獨立音樂生態的位置,但當對著我們演奏的歌者,儘是表達其少男少女情懷、悲仲夏的過去,作為聽眾的位置,又可以是甚麼?
藍調、搖滾樂等音樂類型全都有其實質而要命的社會根源都已是老掉牙的故事,我們不必凡事都以之作為判斷獨立音樂好與壞的標準——雖然當我讀到有人認為kings of convenience 與belle and sebastian/nick drake的最大分別是前者純粹高唱少男情懷,而後兩者都是以糖衣包裝辛辣的嘲諷時,我差不多感動得涕淚交橫。但問題是,當無論選址、音樂會的包裝宣傳、音樂的風格內容、以至製作音樂的過程,都彷彿不停的往作為中心的個人/感受去收縮,彷彿與世無爭、(不一定是地理上的)遠走高飛,追求自己的甜美生活,便是基本的典範,這現象又算是甚麼,可以如接收?這樣出來的效果,是否還可以獨立創作為理由躲過去?還是正正是獨立創作,才更有條件思考以至表達這方面的想法?我可以理解現在許多人創作音樂都是由對著書桌上那台電腦開始,但這是否便是令音樂都變很馴服輕省的理由?還是對著電子儀器創作都可以別有洞天?
在唱片的網頁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介紹: 「『漫遊』一詞令人想起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筆下的『漫遊者』(flaneur)形象,一種有別於傳統意義上的旅行經驗。在一個城市漫遊,不是要到城市的旅遊點觀光,而是要從在城市中蹓躂的經驗裡,細味箇中的生活態度,感受城市起落流轉的脈搏。」我不認為必需要飽讀詩書才有資格創作音樂,而flaneur也當然不只是到旅遊點觀光,但既是祭出了本雅明的漫遊者形象,將其內容淘空得太過份,而盡情fit進自己對單子式生活的看法裡,也太過拿來了點吧。
誠然,無何人聽音樂都會有一定程度上的邊界,我也只是上中學大學時偶爾到高山聽rock on、到上環文中捧獨立樂隊場的另一位聽眾而已,完全無法對香港獨立音樂的發展興衰理出一個清晰的圖像。嘮嘮叨叨說一大遍,只是想指出《mcb》的結束不一定代表香港獨立音樂的不再,香港幾百萬人不是不至於不能包容一些獨立創作的音樂人——但看來要念茲在茲地謹記的是,雖然獨立出版、獨立創作無論如何總有令人敬佩的地方,但獨立音樂也不是一張所向無敵的標籤,他/她們活動的生態也不是無可討論的。
《mcb》結業,實在是很可惜,畢竟就如梁話齋:「大家看了袁主編的文章之後未必就能搞懂某個新樂隊到底幹的是甚麼,但至少有興趣去弄張唱片回來自己體驗」。但「自己體驗」的意思,至少也要包括一個體驗者的位置,而不是要無可選擇地處於一個沒有獨立音樂便等如不好,有則皆大歡喜的倔頭巷吧。
我想無論是梁、阿麥書房、參與唱片的單位、以至《mcb》的編者也不會同意聽眾除了窮巷外,甚麼地方也無資格到。或者這便是有生命力的scene所需要的。